27 愿我如星君如月
“你还记得之前为师与你在汝州城里看到的尸傀吗?” “当然记得。自从那以后,我也在其他地方碰到过被傀儡虫操纵的尸傀。” 皇甫轲点头道:“不错,近来尸傀肆虐中原,与尸傀相关的失踪与伤亡事件屡有发生。不但普通的平民百姓人心惶惶,就连一些江湖中的门派也被波及,据为师所知,青城派、点苍派以及峨眉派都是尸傀之祸的受害者,门下弟子无故失踪死亡的消息屡见不鲜。你与闻公子行走江湖,想来对尸傀之事定然是知晓的。” 闻辛:“岂止知晓,连我们也险些着了这尸傀的道。前些日子我们在玉屏村的时候,有人就故意用尸傀引我们到万骨冢中,诱使我们触发机关,想把我们困在墓中一网打尽。要不是我们逃得快,恐怕都得死在里面了。” “万骨冢?”皇甫轲眉头一皱,“你们怎么会去那儿?” 谢问奇道:“师尊也知道万骨冢?” 皇甫轲一怔,忽然沉默不语。这时孟怀瑾在一旁插嘴道:“师尊?万骨冢是什么啊?” 皇甫轲:“万骨冢是燕国与大虞国决战之地,那里埋葬着二十万燕国士兵的尸体。对于每一个燕国人来说,万骨冢就是刻在他们心口上的一道伤疤。” “原来如此。”孟怀瑾听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埋着二十万具尸骨的地方,光是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什么人会在那种地方布机关啊。” 闻辛:“据当时被困在万骨冢里的梵炎教护法所说,引他入墓的人叫做李延昭。” 听了这话,皇甫轲脸色更阴沉了,握着酒杯的手正在细细颤抖。 “师尊,你怎么了?”谢问见皇甫轲脸色不佳,伸手过去按在他的手背上。 皇甫轲回过神来,他方才脸色还是铁青的,但是很快恢复了血色,摇摇头道:“我没事。” 孟怀瑾摸着下巴沉吟道:“李延昭?他不是梵炎教青龙堂堂主吗?难道他就是尸傀之乱的幕后黑手?” 从刚才开始,谢问就一直在脑海中努力地搜寻着关于李延昭与尸傀吹笛人的记忆。虽然他与李延昭还有吹笛人都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仔细一想就会觉得两者不太可能是同一人。因为李延昭言行举止轻佻放浪,而上元之夜他在濮阳城中见到的吹笛人不但沉稳冷静,而且浑身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戾和杀气。 于是他摇摇头道:“李延昭只是嫌疑人之一,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现在下定论恐怕还为时过早。” 皇甫轲点点头:“谢问所言极是,这个问题还需要花时间慢慢查明。但是眼下更紧急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些日益泛滥的尸傀。近日武林盟广发英雄帖,号召武林各大门派齐聚江州林府,共商对付尸傀的计策。我们南华门也收到了请帖。我和怀瑾此番下山的目的正是为了此事。” “原来如此。” 谢问释然的同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虽然理智告诉自己皇甫轲绝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而冲动行事,但是在内心深处,自己确实又在暗暗期待师尊会不会也很想念自己,会不会因为见不到自己而焦急难耐,甚至不惜亲自下山寻找自己。 “既然大家的目的地都是江州。那师尊,我们不如结伴同行吧!如此一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谢问挥散心头的阴霾,打起精神来,冲着皇甫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皇甫轲点点头:“为师也正有此意。不过这汝南城中还有一事令为师放心不下。” 谢问:“什么事?” 皇甫轲转过头去,摸了摸元凛那鸟窝一般乱糟糟的脑袋:“听说这孩子的父亲被关押在大牢。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元凛虽然今后可以一直跟着我,但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我不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 沉默片刻,皇甫轲抬起头来,望向三人,目光中有些愧色。 “抱歉,为师……是不是太任性了?” 孟怀瑾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会呢!师尊!我也正好觉得最近赶路赶得有些累,想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呢。对吧,谢问!”说着向谢问使了个眼色。 谢问也点头道:“是啊,我和闻辛也正打算再多盘桓数日……” 皇甫轲微微睁大眼睛:“是这样吗?闻公子?” 闻辛倒是答得理所当然:“我自然是跟着谢问。谢问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谢问:“师尊,武林盟的英雄大会是几日后举行?” 皇甫轲:“半个月后。” 谢问:“找阿朔的事也急不来,那咱们就还有时间,就先在这汝南城中再住几天,等元凛的事解决之后再动身也不迟。” 元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低头狂吃,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愕然抬起头来,油腻腻的嘴角还挂着几颗饭粒:“哈?是谁叫我?” 孟怀瑾一拍他脑袋瓜子:“吃你的吧,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 酒足饭饱之后,店小二恭恭敬敬地将众人送出了明月楼,这么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明月楼竟是没收他们一文钱。然而这还不算完,离开明月楼之后,皇甫轲又带着众人来到位于汝南城中心湖边的一座名为柳园的宅邸。据说柳园的主人正是明月楼的老板,柳园则是他在汝南城购置的地皮之一,如今成了皇甫轲等人的落脚之处。整个柳园占地约六十亩,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进园中,元凛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撒丫子地满地跑,在园子中四处探险。 “师父师父,这是什么地方,房子好大好漂亮!” “师父师父,这朵花叫做什么名字,好香啊!” “师父师父,这里有座假山,我们一起来玩躲猫猫好不好!” “师父师父……” “够了!闭嘴!”被他闹得耳朵快要起茧的孟怀瑾终于忍无可忍,劈手把扒在皇甫轲身上的元凛扯下来,将他扑通一声丢进假山旁的池子里。 元凛猝不及防地吃了一肚子水,在只到他腰的水池中撒泼:“坏蛋哥哥!你欺负我!” 孟怀瑾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在水里:“叫我师兄!还有,你也不瞅瞅你这脏兮兮的脑袋,臭气熏天的,竟敢往师尊身上蹭!赶紧给我洗洗干净。” 说着也不客气,像搓衣服一样在元凛那张小脸蛋上使劲揉搓起来。元凛脑袋被按在水中,时不时才能起来透个气,手和脚不停地挣扎。 皇甫轲在一边看得有些不忍心:“怀瑾,你动作轻点,你这样会弄疼他的。” 孟怀瑾把元凛提起来道:“师尊,您放心吧。这小鬼就是要对他狠一点他才会学乖,再说了,他从小在外面混,吃过的苦头绝对不少。这种小事对他来说肯定不算什么。” 从刚才开始,谢问就站在皇甫轲身旁一直盯着元凛,他见元凛瘪着小嘴,耷拉着脑袋,因为被孟怀瑾按在水里折腾了好半天,整个人就像蔫了的黄花菜一样被提在半空中。原本沾在脸蛋上的厚厚一层泥被搓下来大半,露出白里透红的皮肤。 “你别说啊,洗干净了仔细一看,这孩子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的。”谢问忍不住叹道。 皇甫轲点头道:“这是自然,元凛是鲜卑人。鲜卑人肤白貌美,很多人一生下来就是美人胚子。” 谢问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一动:“师尊收留元凛是因为元凛和你一样,都是鲜卑人吧?” 皇甫轲一怔,一双细长的凤目微微睁大:“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吗?” 谢问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我猜的。师尊,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容易被套话。” 皇甫轲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微愠道:“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老样子,没大没小。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 “主要是因为今日在提到万骨冢的时候,师尊你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寻常人听到万骨冢的来历,只会觉得恐惧或心生同情,但师尊你的反应和常人大不一样,眼底里充满了悲伤和隐隐的愤怒,仿佛对那些惨死的燕国将士有着感同身受的痛苦,若非本身就是鲜卑人,想来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再加上师尊对元凛的好实在是有些超乎寻常,所以才让弟子不得不有此猜想。” 听完谢问这一连串分析,皇甫轲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师尊?被弟子的名推理给震撼到了?”谢问微微一笑。 皇甫轲回过神来,轻叹一口气:“论细心,为师真是输给你了。” “不。”谢问握住皇甫轲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我细心是因为对象是师尊你。” “喂!谢问!你干嘛又在跟师尊眉来眼去!”孟怀瑾上前一步,将谢问与皇甫轲的手分开,一把挽住皇甫轲的胳膊,“走吧,师尊!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赶紧回屋休息吧!今天赶了一天路了!我都快累死了!” 元凛也扑上来道:“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跟师父睡!” “你给我睡地板!不许上床!” “不!我就要上床!我就要睡在你们中间!” 皇甫轲被两人架着往屋里走,转过头来似乎想对谢问说什么,却又拗不过身旁一大一小的徒弟。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谢问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回到卧室时,闻辛已经侧躺在床上,发出平稳的鼻息。 谢问将台上的烛火吹灭,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蹑手蹑脚走过去,在闻辛身边坐下。 月色如水,清冷的银辉透过窗台轻柔地洒在闻辛雪一样白皙的肌肤,将他本来英气俊俏的侧脸勾勒出一丝柔美。 “你到底要看多久。” 闻辛没有睁眼,只是静静开口道。 谢问一怔,讪讪一笑:“原来你醒着啊。” 闻辛嘴角一扬:“做杀手这一行,对人的气息最敏感。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谢问微笑,伸手轻轻捋了捋他鬓角的一缕发:“怎么睡这么早,不来做点运动么?” 闻辛一把将他的手拍开:“今天没心情。” 谢问握住他的手道:“生气了?” 闻辛终于睁开眼睛,他倏地坐起身来,看着谢问道:“谢问,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尊?” 谢问沉默了。 说实话,在进来之前,对于闻辛的反应他已经做出过无数种假设,但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闻辛居然如此的开门见山,一点前提铺垫也没有。 “为什么不说话。”闻辛一双凌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是。”谢问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闻辛的眼睛道,“我喜欢师尊。” 闻辛似乎有些意外:“承认得倒是爽快。也不掩饰一下么?” 谢问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骗你。也不想解释。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性格。” 闻辛眼底带了笑意:“我知道你不是。” 谢问凑过去,在他唇上一吻:“所以呢,你现在知道了,我喜欢师尊,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是要杀要剐,还是丢进油锅?” 闻辛双臂抱臂在胸,侧着脑袋想了想道:“那你师尊他又是怎么想的,他也喜欢你吗?” 谢问苦笑:“这我就答不上来了。虽然我喜欢师尊,但我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师尊他向来把感情藏得严严实实,不对任何人透露分毫。对我也不例外。若我对他有一点点逾界的行为,他真的会一巴掌飞过来抽我一个大耳刮子。” 闻辛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我可真想象不出来,你师尊那样一个彬彬有礼,富有涵养的人,抽人耳刮子时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其实也不难想象。师尊他就算是生起气来,那也是美得跟菩萨一样。” “啧啧啧,瞧你这副花痴的德行。难怪你那孟师兄看你不顺眼,换了我,我也恨不得打你一顿。” “现在我已经收敛很多了。你看,今天在师尊面前,我何曾有过半点失礼越界的行为?” “是。”闻辛瞥了他一眼,“你不但对师尊规规矩矩,也对我彬彬有礼,当着师尊的面,你都不敢跟我有一丝亲密的举动。” “可不是吗?而且师尊他有心病。我不敢刺激他,也是怕他一动怒,会伤了心脉。” “原来是这样……可是这么一来,你不就是单相思了吗?” 谢问仿佛心口上被狠狠戳了一刀,叹气道:“是啊,我就是单相思。不过,我喜欢他是我的事。这跟师尊怎么看我没有关系。不管师尊喜不喜欢我,我的心情都不会改变。” 闻辛低声道:“可是这样不会很痛苦吗?一直思念着一个得不到的人……” 谢问抬起头来,望着悬挂在夜空中的那一轮皎洁的明月,“闻辛,你看,那轮月亮美不美?” 闻辛跟着他抬起头:“是很美,这又怎么了?” “月亮这么美,我们爱她,敬她,写诗作赋地赞美她,可她也只是遗世独立地悬在夜空,永远不属于任何一个凡人。” 闻辛望着那一轮明月,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月亮离我们太远了,即使无法真正得到,也不觉得特别失落?” 谢问摇摇头:“不,我只是觉得,美好的东西不一定非得握在自己手心才是最好的。就像月亮,哪怕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就觉得很开心了。” 闻辛沉默了:“你们中原人的心思真是太难懂了。我就不一样,我就觉得既然是喜欢的,就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只是把月亮盛在杯里也无所谓,若我爱她,就不论说什么也要得到她。” 谢问笑了,搂住闻辛的身子:“我就喜欢你这种志在必得,非我莫属的性子。” 闻辛也伸臂搂住谢问的脖子,皱着眉头道:“谢问,你的心思太复杂,我不懂。” “没关系,人与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没必要强行理解。再说,正是因为不懂,才会激发对方的好奇心和探究心,就像当初我遇到你的时候一样。”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因为当时我是真的对你很好奇,一开始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到后来又纳闷为什么你明明恨我却总是处处帮我,为什么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前程,却这么想不开地抛弃一切跟着我。” 闻辛脸一红:“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谢问摇摇头:“还是不知道。” “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就是……” 谢问捂住他的嘴巴:“你别说,我要自己猜。” “哈?那你得猜多久啊?” “一辈子。” 谢问堵住闻辛的唇,将他按在床上,深深吻了下去。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一株桃花含着露水随风轻颤,在夜色的掩映下,偷偷却张扬地绽放。 与此同时,柳园的墙外。 皇甫轲独自一人站在湖心的拱桥之上,低头望着幽深宁静的湖水。 一阵微风吹过,他如雪的长发便轻柔地飞扬起来。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寒光一闪,皇甫轲转身,手中长剑骤然出鞘。 倒映着星霜的锋利剑身抵在了身前之人的脖子上。 李延昭却不为所动,只是望着皇甫轲,手里摇着折扇微微一笑:“翩若游龙,婉若惊鸿。传说中的洛神,也不过如此吧。” 皇甫轲的眸子中闪着寒光:“收起你的油腔滑调。我不吃这套。” 李延昭苦笑道:“司衡真人,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子啊,是明月楼的菜不合您胃口?还是这柳园您住不惯?” 皇甫轲冷冷地道:“我跟你说过,不准你动他。” 李延昭一脸无辜地扬起手,耸了耸肩:“都是误会一场。你先息怒,冷静一下好吗。” “我很冷静。”皇甫轲盯着李延昭,一字一句道,“万骨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延昭无奈,叹了口气:“我对你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坑害他的。我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有成渊一个,你也是知道的。” 皇甫轲剑身一抖:“那他怎么会差点在万骨冢丢了性命!?” “我这不也没料到他和那姓闻的小子会半路杀出来嘛!司衡真人,相信我,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动你的宝贝徒弟一根汗毛啊。” 皇甫轲冷冷注视了他半晌,终于慢慢收回了剑。 “如此,我便再相信你一次。”说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延昭道,“最后警告你一次,休要碰我的底线。” 说罢,化作一抹清影,飘然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