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太子与暗卫
第一折 缘起 元初六十五年八月,那是一个炎热的盛夏,正午三刻时分,明晃晃的阳光正炙烤着大虞国都洛阳的皇城紫微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琼楼玉宇间快步走过,那人一身黑衣,脸庞如同刀刻出来一般有着锋利英气的棱角,以及深邃立体的五官,虽是炎炎夏日,但此人仿佛一道隐藏在阳光背后的影子,不动声色地隐匿了气息。 穿过曲折的长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庭园,幽静的池子上碧荷正随风摇曳,送来阵阵莲香。池子边上的林荫下,一名宽衣博带的青年手拂书卷,枕在柔软的绿茵上,发出阵阵平缓的鼻息。 男子悄声靠近,低声唤了几声:“少主?” 被称作少主的青年没有醒,白皙柔软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他胸口的领子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松散敞着,露出平坦光滑的胸脯。 想必又是看书看到睡过去了吧。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轻轻走了过去,在青年身旁的草坪上屈膝坐下,轻轻扶起他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拿起掉落在一边的扇子,轻轻给膝上的人扇起风来。 男子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青年的面容。一对水墨似的修眉底下是浓密卷翘的睫毛,几缕青丝倦懒地垂在鬓边,薄唇微启。 男子冷酷凉薄的面容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暖意。 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落在青年的睫毛上,打破了这画一般的岁月静好。 “尹追,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青年没有睁眼,只是慵懒地开口问了一句。 “回禀少主,现在是未初了。”名叫尹追的男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青年静默片刻,缓缓睁开眼帘,露出一对如墨似漆的剪水明眸。 “我怎么又睡着了。”青年带着倦意坐起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起太阳穴,尹追默默起身,垂首站在一边道:“少主,晋王已经班师回朝了。” 青年闻言一惊,厉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倏地站起身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目眩,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稳,尹追连忙上前一步,扶住青年的身子。 “属下见少主睡得正香,不忍打扰。”尹追低眉垂目地说道。 青年拍拍身上的杂草,瞥了他一眼:“胡闹!事情也分轻重缓急。下次再有这样的要紧事,别管这许多,就是打也要打醒我。明白了吗?” 尹追俯首:“属下不敢,属下明白。” 青年望着尹追,忽然抿嘴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算了算了,过来,伺候我更衣。” 尹追手握篦子,对着铜镜,将青年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仔细梳理齐整,高高束起在头顶,戴上祥云龙纹鎏金冠,此时,宫女已将一套金丝滚边的杏黄锻袍呈了上来。 “我不要穿这个,明晃晃的太扎眼了,换一套。”青年对着镜中的宫女挥了挥手。 宫女正迟疑着,尹追转头对她道:“去拿那套驼色的葛纱袍过来。” 宫女应了声是,随后便退了下去。不过多时,就将尹追所说的那件驼色的葛纱袍呈了上来。 青年站起身来,舒展开双臂,尹追亲手服侍着青年将那薄如蝉翼的纱衣穿上,再用一条月牙白的缎带系在青年纤细的腰间。 “还是尹追最懂我,知道我要什么。”青年望着尹追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少主过奖了。这是属下职责所在。”尹追不动声色地替青年打理好一身行头,退后一步深深一鞠躬道,“少主,衣服穿好了。” 青年对着镜中整理了一下仪容,满意地点点头。 重华宫外,长长的青砖道上,两排绿柳将宫墙映得格外红,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宫道上。 “少主,您一个人去太极殿真的没问题吗?还是让属下……” “不。”青年回过头来,对尹追摇摇头,“尹追,你要记住,你只是我谢琞的一个暗卫。若非必要,决不可抛头露面,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只会陷你我于不利。” 尹追心中一凛,低头道:“属下明白。可是少主孤身一人,属下着实不太放心。” 谢琞一挑眉:“你是在担心晋王?放心吧,他还没这个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动手。就算我一人孤身前往太极殿,谅他也不敢半路上与我为难。况且……”谢琞话锋一转,低声道,“父皇生性多疑,不喜我们这些做儿臣的行事太过招摇高调,尤其我身为太子更是容易招父皇猜忌,若是带了一群侍从护卫到太极殿面圣,难免落人话柄,让人在背后嚼我舌根。” 尹追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属下明白了。请少主一定保护好自己,属下会在重华宫,等候少主平安归来。” “正该如此。” 谢琞站在阳光下明媚一笑,随即转过身去,尹追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那衣袂飘飘的孤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 尹追是十二岁进的宫,他原本是守卫皇城的禁军中一位千户长的外甥,因为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因此托了舅舅的关系进宫做了一名普通的侍卫。尹追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他独自一人巡逻到重华宫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影倏地从天而降掉在了他的面前,他来不及多想,伸手将那人抱在了怀中,映入眼帘的是谢琞那一张清秀稚气,惊魂未定的脸。 那一晚,年幼贪玩的谢琞与宫里的小太监一起爬墙,想要溜出宫玩耍,结果一不小心脚一滑,差点一根跟头栽下地来。若不是有尹追在下面接着,恐怕早已摔得头破血流。 那一年,谢琞八岁。 自从那以后,尹追便和谢琞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年后,尹追来到了重华宫,隐姓埋名地做了谢琞的一名暗卫,称谢琞为少主。即使是在谢琞被封为太子之后,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变。 入夜,万籁俱静,重华宫中一盏孤灯如豆,尹追静静伫立在庭前树下,注视着烛光下摇曳的人影。 自从庆帝进了重华宫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屋中时不时传来细不可闻的交谈声,间歇伴随着庆帝那中气十足的笑声,尹追静静地等着,直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庆帝缓步走出,谢琞毕恭毕敬地垂手跟在身后,将庆帝送到了重华宫的大门。 庆帝抚摸着谢琞的肩膀,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眼角细纹堆了起来:“别送了,回去吧,那些折子,你好好看看。” 谢琞微微欠身,垂首道:“儿臣谨遵父皇陛下教诲。” “但也不要看得太晚,免得累着身子。” “是。” “起驾回宫——” 庆帝乘着御辇,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中离开了重华宫。 谢琞伫立在原地,目送着庆帝离开之后,才转过身来,他走进书房,合上房门,一回头,尹追已经悄然凑上前来,将谢琞身上厚重的衣衫一件件除下。 谢琞脱得只剩贴身衬衣,如释重负般地瘫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太阳穴,叹气道:“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尹追望着案上那堆积成山的折子,低声道:“少主,这些折子必须今天之内看完吗?” “你刚刚也听到了,父皇都发了话,要我回来好好看这些折子,我能不看完吗?父皇说是要我帮着他一起批折子,其实就是在考验我对政事的处理能力,刚刚就是,一本本一条条地问,搞得像是在殿试答辩一样,整整一个时辰,我心里的这根弦啊都一直绷得紧紧地,生怕答错一个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尹追:“这说明皇上对少主寄予厚望。少主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谢琞叹了口气:“是啊,我当然知道,所以丝毫不敢大意马虎。生怕辜负了父皇对我的期待。可是……” 谢琞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细长的胳膊从袖子里伸了出来,像一滩烂泥似的抱住尹追的腰,脸贴在他的小腹上瓮声瓮气地道:“我真的好累啊,尹追……” 尹追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腿边,低头看着谢琞:“既然累了,那就先去歇下吧。陛下也说了,不要看得太晚,免得累坏了少主的身子。” 谢琞抱着尹追发了半晌的呆,忽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双手拍拍自己的脸蛋:“不行!我还是得再看一会儿。明天还要和晋王一起去太极殿面圣,万一父皇问起折子里的事,我答不上来的话,岂不是让晋王那混蛋找到攻击我的可趁之机?” 说着,他坐直了身子,从那小山一般的奏折中随手拿过一本摊开,尹追立刻将狼毫笔双手递到谢琞面前,随后默默站在一边磨起墨来。 谢琞很快进入了状态,他一手抵着太阳穴,微微侧着头,眉间轻蹙,将狼毫笔的红挂绳咬在齿间,无比认真地着奏文中的每一行字。时不时用笔在奏文中做批注。 灯芯挑了一截又一截,更深露冷,不知不觉中已到宵分。尹追捧着一碗银耳羹走进书房中来时,谢琞仍埋头于案前,奋笔疾书。 “少主,已经子时了,喝了这碗银耳羹,您也该歇了。” “知道了。放一边吧。”谢琞手握狼毫笔,头抬也不抬。 尹追无奈,捧着银耳羹转身出门。过了一刻钟,他再次回到书房,见谢琞依然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前,他实在是忍无可忍,走上前去从谢琞手中一把抽出那只狼毫笔。 “你……!”谢琞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用一张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尹追,“你干嘛抢我的笔,我这正批奏折批到一半呢!” 尹追却不由分说,弯腰伸手,一把将谢琞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嘛!尹追!快放我下来!” 谢琞挥起拳头捶打尹追胸口,然而尹追却不为所动,硬是抱着他出了门,走进隔壁的寝宫,将谢琞放在铺了凉席的床上。 “少主。您必须休息了。” 尹追目光灼灼,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这样说道。 谢琞好气又好笑:“好你个尹追。竟敢命令起主子来了?” 尹追毫无惧色,他端起放在一旁的银耳羹,凑到谢琞面前:“少主,吃了这碗银耳羹就歇了吧。明日辰时还要面圣。” 谢琞无言地与尹追对视了半晌,最后不情不愿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银耳羹,低头吃了起来。 “一个暗卫,倒像个老妈子似的。”谢琞一边吃,一边嘟嘟哝哝。 尹追正色道:“暗卫的任务是保护太子的人身安全,既然如此,属下当然有义务保证少主健康安泰。若少主因批改奏折废寝忘食累坏了身子,那就是我尹追的失职,到那时,我尹追只能以死谢罪。” “好了好了。我不就随口说说而已嘛,你还越说越来劲儿了。”谢琞白了他一眼,三下两下地将那碗银耳羹一扫而空,向后一倒,呈大字型地躺在了床上。 “奇怪,明明刚刚还精神得很,怎么一沾了床……就忽然觉得……好困……”谢琞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一个转身抱住了身边的被褥。 尹追替他脱了鞋袜,解开发髻,将蚕丝被拉了过来,轻轻盖在谢琞身上。 谢琞轻轻抓住尹追的手:“以后等我当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对不对?” 尹追握着他的手:“是,少主。” 谢琞从被褥中转过头来,望着尹追:“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说吧,想要什么?想做大官?还是要座金山银山?” 尹追低下头去,出了一会神:“我都不要。” 谢琞陡然坐起身来:“什么都不要?” 尹追沉吟片刻,忽然改口:“不,我只要一样。 “只要什么?” 尹追定定地望着谢琞:“我只想一辈子陪在少主身边。” 谢琞愣了半晌,怔怔看着尹追。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谢琞长长地出了口气,重新又一头栽在了床上,瓮声瓮气地道:“真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