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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凯茜坐在车厢内狭窄的软垫上,溅满泥浆斑点的破烂罩袍下伸出两条细细的腿。她的眼睛望着窗外,看着庞然大物们像解剖一样剖开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店,听着人们兴奋的、夹杂着脏话的狂叫,两条细瘦的腿悬在半空中颤抖,有如小奶鹿纤细的腿脚。

    塞维尔就坐她身旁,同样沉默着望向车厢外这番翻天覆地的景象。

    几分钟前,他们被人带到这里,那人在离去前让他们耐心等待麦克斯的到来。麦克斯像是这里的知名人物。塞维尔对此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合理,否则埃尔温也不会留给他一个简简单单的、几乎什么都没有写清楚的纸条。

    他现在只希望这里足够安全,而埃尔温也能够从追杀中逃离出来。

    塞维尔咬了咬嘴唇,看见又一面墙壁被粗暴地推倒了。灌满混凝土又填充着钢板夹层的墙体轰然倒塌,在剧烈的崩裂声中掀起一阵浪潮似的热风与烟雾,露出装潢精美的店铺内部,仿佛一只被撬开壳的牡蛎,珠宝、金银与奢侈箱包在摇曳灯影下如碎钻般流转着微光,然后被人群哄抢而空。

    “……他们在做什么呢?”凯茜却像是看不懂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贴着塞维尔的耳廓小声问,“他们为什么要抢这些东西?他们可以花钱买的……”

    塞维尔转过脸去,轻轻捏了捏凯茜仰起的脸蛋儿:“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得起它们,凯茜。”

    凯茜吸吸鼻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嘟囔了一句“确实”。

    “凯茜,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塞维尔突然开口。而后,他略微等待了一下,见到凯茜乖巧地点了点头,才继续询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种拍卖会上?你们家里到底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妈咪很少和我说,”凯茜摇摇头,“我和妈咪一年前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好久都没有见到过哥哥和爸比了,因为妈咪说爸比是坏蛋。但爸比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要带我去好玩的地方……”她的话语顿了顿,声音有些低落,“我就……就偷偷跑出来了。”

    “但那种地方……一点儿都不好玩!”她呜咽起来,手掌握成了拳头,“我吓坏了!爸比为什么要带我去那种地方?还把我关进笼子里——我讨厌他!但他……他却……”

    塞维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感到讽刺,也感到悲哀——凯茜并没有看清楚盖布里奇身上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却仿佛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觉察到了什么。她很坚强,也很聪明,而盖布里奇将自己的女儿哄去作为拍卖品出售,却没有逃过像猪猡一样被宰杀的命运。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呢?塞维尔想,难道他和自愿参与地牢游戏的埃尔温一样,只是为了钱?

    塞维尔抚摸着凯茜的小脑袋,又抬起头来,迷茫地望向邈远的夜空。

    属于清除夜、属于城市的暗红色灯光与云雾遮蔽了他在小镇上见过的满天繁星,滚热的空气里传播着某种让人头脑发疯的瘟疫,而这就是清除夜的意义吗?就像政府所宣传的那样,像大半的政客与他们的拥趸宣称的那样——清除夜能够带来大大降低的犯罪率和更加美好的生活?

    他们是这样说的,而结果的确如此:“你可以选择参与清除夜并享受狂欢,也可以留在家里陪伴家人”、“走在夜路上的孤身Omega再也不会被拖进漆黑的小巷里轮奸”、“所有人都不用再担心歹徒冲进屋子杀光自己的妻儿”、“当街行凶者将彻底消失”、“孩子们将得到全方位的保护”,哦,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自由!彻底的自由和拥有无限希望的明天!”

    “……奶头乐,”塞维尔感到胸腔抽痛,随后听见自己喃喃出声,“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奶头乐而已。”

    凯茜却像是没有搞懂他的自言自语。她迷茫地眨着眼睛,将那张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儿凑近了些:“什么?塞维尔,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塞维尔深吸一口气,转而揉了揉女孩儿柔软的鬈发,“你累了吗?要不要躺下歇一会儿?”

    “我不累,”凯茜嘴上不肯承认,却乖乖地躺上了坐垫,将脑袋枕上了塞维尔的大腿。然后,她隐秘地打了个哈欠,用哭哑了的纤细嗓音问,“塞维尔……你和我哥哥吵架了吗?”

    “……唔,”塞维尔迟疑了一下,自己也不能确定,“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后来没再来过我们家,是埃尔温惹你生气了吗?”凯茜小声说,“而且,他变了好多,连我都觉得他好陌生。”

    塞维尔愣了愣,知道自己不应该和凯茜说盖布里奇曾经做过的那档子事,只好含糊地说:“他没惹我生气……”

    “不要怕他,塞维尔,就算他的性格再怎么改变,他还是我的哥哥,”她蹭了蹭塞维尔,一绺绺金发因为石砾和湿气而打着结,却依然如动物皮毛般柔软,“我了解他。他是我的家人,家人就应该在意彼此、关照彼此。我也知道他对待自己在意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真奇怪,她明明才是那个需要被安慰的人,为什么会转过来安慰他了?塞维尔安静地想,又听见凯茜轻声说:“他在和你吵架后后悔得要命,你敢相信吗?他在你离开后没几分钟就想要重新找到你,当时的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满是冷汗,但就是不肯承认在意你。”

    “他就是个白痴,”她用那对干净漂亮的蓝眼睛望着塞维尔,“哪个聪明人会这样做?还好我们最后找到了你,要不然他指不定要到哪儿偷偷哭鼻子去了。”

    塞维尔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这个白痴救了我们的命,”他低声说,用手指捋顺了凯茜蜷曲的卷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希望他平安无事。”

    凯茜在他膝头挪了挪脑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像是有些焦躁不安。塞维尔垂下脑袋,便看见她逃避似的闭上眼睛,小声嘟囔:“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嗯,他会回来的。”塞维尔跟着轻声说。

    凯茜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想哭又忍住了。她最终没再发出其他声音来,也没再不安地挪动身躯,而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努力放缓呼吸。

    但当塞维尔低头看她的时候,便发现她在悄悄地流泪。如月光般惨白寡淡的光线透过敞开的车门和窗户铺洒在她柔软的脸庞上,清晰地照亮了她泛着薄红的鼻翼与雏鸟羽毛般浓密的睫毛,也照亮了顺着她脸颊往下流淌的浅浅泪痕。她的睫毛微微歙动着,清浅的阴影便像自眼睫上簌簌抖落的雪花般落在眼窝、颧骨与丰盈的脸颊肉上,让这张天使般的脸蛋儿显得宁静而甜美,悲伤而安详。

    塞维尔只觉得心口发堵,忍不住用手掌轻轻摩挲她的鬈发,在缄默中安抚着她,看着她逐渐睡去。

    她比埃尔温看起来更像奥徳丽。

    塞维尔一边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一边定定地望着她的脸庞,忽然发现凯茜和她的母亲一样,有着经典的欧式双眼皮和活泼俏丽的鼻尖。而埃尔温在鼻梁、嘴唇和眼睛上并不像他的Beta母亲——他的鼻梁是英挺的,嘴唇的线条像极了罗马雕塑,还拥有一对狗狗似的下垂眼。他鲜少像母亲那样露出盛气凌人的眼神,但只要他想,却总能做出小狗崽般令人怜惜的表情来。

    但是……塞维尔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那副表情了。他在清除夜里最常见到的埃尔温总是一副半敛着眼帘、表情冷淡又疏离的模样,那独特的眼形所赋予的纯良与无害消失殆尽,被某种怠惰的、阴郁的、沉重的神情取代。Alpha仿佛总是在专注地凝望着某个事物,活像凝视着满地的搪瓷碎片,然后思索着怎么把这些锐利的、破碎的棱角重新拼凑回原本的模样。

    他在凝视着什么呢?当他凝视时又在想些什么呢?塞维尔想着,感到无措又伤感——人类的头脑里藏着着的化学物质和神经反射太过于复杂难懂,注定难以用表情、声音和文字完整表述,他是这样,埃尔温是这样,还有无数人都是这样。

    要是有种东西能够把他们的想法、感受和情绪统统标注出来就好了,就像晦涩难懂的书籍里贴心给出的附注,每个人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或者躺进坟墓的尸骸,浑身裹着素白或者漆黑。

    但那是不可能的。塞维尔看着凯茜逐渐变得恬静的睡脸发呆,知道自己在异想天开。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一个怪胎的思想总是这么无趣又奇怪。他的母亲总是说他安静得异于常人,又敏感得一惊一乍,活像脑袋里装了只疯兔子,时不时蹦起来吓人一跳。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确是只疯兔子,就像爱丽丝的白兔先生那样,拿着怀表,看着时间,在清除夜里匆忙奔逃——

    对了,时间。

    塞维尔的脊背僵硬了一下,随后抬起头。他想随便喊住一个站在车厢外的人,好问问距离清除夜结束还有几个小时,或者说,距离世界回归文明社会还有几个小时。

    但他的声音突然哽在了喉咙里。因为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车门前,倾斜的影子像一把将世界切割得黑白分明的长刀,凿得他眼眶生痛,一声细微的呢喃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散而出:“……埃尔温?”

    下一秒,那个人影明显地停滞了几秒,然后弯腰钻进了车厢里。

    塞维尔这下子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来人有着一头凌乱的黑色卷发,在三月份微凉的夜色里只穿着一件工字背心,浑身却像是浸过水般大汗淋漓。塞维尔闻不到他的信息素,无法判断他的第二性征,却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消失,因为男人在与他视线相交时挑起眉来,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埃尔温?”

    “……抱、抱歉,”塞维尔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坦率些,于是选择了最保守的措辞,“您大概是听错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他表现得太过紧张,男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却没有恶意。然后,塞维尔看见他将目光投向了睡得懵懂的凯茜,仿佛担心惊扰到睡梦中的女孩儿那样压低了嗓门:“我就是麦克斯,埃尔温叫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啊……您好,您可以管我叫塞维尔,”塞维尔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我们遇到了些麻烦。埃尔温和我们分开了,但他在离开前让我们来这里找到您。”

    自称麦克斯的男人点了点头,视线依旧停留在凯茜半掩在阴影里的苍白侧脸上。塞维尔知道他想要确定凯茜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拂开了落在凯茜脸颊上的土灰和湿软的发丝,将那张姣好的脸庞暴露出来。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手指仍在因为犹豫而发抖,随后便听见麦克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她真是一点儿都没长大,”他说,“被奥徳丽养得浑身瘦得没几块肉。”

    塞维尔不由得抬起眼睛,惊讶地说:“您以前见过凯茜吗?”

    “远远地见过一两面,但她大概不知道我是谁,”麦克斯嗓音里有着老烟枪独有的粗粝,“我曾经是埃尔温的射击教练,后来奥徳丽那婆娘拿我抽烟带坏了埃尔温为借口,把我辞退了。”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声轻笑,抬起那对乌黑的眼瞳来打量塞维尔:“你呢?这可是清除夜,你为什么会和他们待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