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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伊晓把鲨鱼先生安顿在沙发角里,跟在霈泽身后一起进了卧室嵌套的小书房。

    两墙书柜放满了书和收藏品,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红木笔架上垂挂着几支毛笔,一旁方盒里堆叠一些凌乱的宣纸。

    霈泽坐进椅子里,把晓晓揽在身前,拥着他去拿砚台研墨。

    “你知道我爸最喜欢怎么骂我么?”

    伊晓乖顺地帮他扶着砚台,闻言摇摇头。

    “他骂我总不听他的话,不听他的安排,早晚要找后悔药吃。”

    墨汁磨好,霈泽再取一支小楷,吸墨掭毛,递给伊晓握着,再同他共执一笔,写到:凌松。

    “我爷爷信命格,五行八卦,算我爸命数中缺木,所以起名为松。”

    伊晓看着笔尖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喃喃学舌到:“松。”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霈泽轻笑着将他又揽进半分,“背一遍。”

    伊晓背不出来,霈泽也没有为难他,他另起一行落笔到:凌霈泽。

    “我爸受我爷爷影响,也给我算八字,我五行缺水,于是给我起了这么个湿润的名字。”

    霈泽松开手,看伊晓模仿他的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不甚入目,他问:“笔画好多,是不是?”

    晓晓没应声,全神贯注地沦陷在描摹中,一遍以垂露竖收尾,一遍以悬针竖收尾。

    霈泽接起前话,说:“我爸骂我都不忘跟水沾边,说我以后没出路只能去海边打渔。打渔也要饿死,三天晒网两天偷闲,从来没个正经。我那时总跟他吵架,从上高中开始,他就想把我丢去国外,我不肯,我妈身体不好,常年离不开医生,我不愿意离她那么远。”

    手背又被握住,伊晓被带着写:林盈。

    “我一直觉得我爸没有心,他... ...”

    一些爱恨的字眼说出来太过轻飘,霈泽不想去探究父母的感情史,他把毛笔还给晓晓,继续道:“我没啥能和我爸抗争的,他想让我出国深造,我偏不随他愿,想尽办法以自残来反抗。”

    伊晓吓得拿不稳笔,画出长长一道墨痕,他侧过身追问:“自、自残?”

    “嗯,把他气得吃降压药。”霈泽闷闷地笑起来,“气得他关了我两天禁闭,没吃没喝,那我也没屈服。”

    还笑得出来!

    晓晓怒目而视,惹得霈泽差些就要吻过去时,一支毛笔狠狠戳到了脸颊上。

    晓晓骂他:“不像话!”

    墨汁往下流,有点凉,但是霈泽心里滚岩浆,他握住晓晓的手腕,一边防止他再偷袭,一边深深亲吻他。

    伊晓挣扎无果,又被蹭着耳根示弱地讨饶,霈泽说:“我错了,我不像话。”

    毛笔在砚台边一点点捋顺了毛,伊晓还是生气,在宣纸上画了个鼻子出大气的牛头,问:“然后,呢?”

    霈泽慵懒地回忆几年前,闭上眼道:“然后我顺利地读完高中,考上本地的大学,也不住校,每天都能回家看看我妈。她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在花园里走两步,不好的时候成天昏睡,身上插着管子躺在床上,严重的时候会连睡好几天。”

    他把下巴搁在伊晓的肩膀上,小声问:“记不记得有时候我去找你,我脾气特别不好,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嗯。”伊晓又写起凌霈泽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专心且耐心,“我知道,你不开心。”

    “因为和我爸吵架。我妈都这样了,他还没放弃让我出国的念头,我觉得他根本不可理喻。”

    霈泽埋到伊晓的颈窝里深嗅,心想,那时候就只有你最好。

    “后来我妈跳楼了。”他收紧怀抱,“在家里无法抢救,送去医院,脱离风险后,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跟我说,她是故意的,没想到还是被救回来了。”

    伊晓感觉自己好像听不懂了,他震惊又疑惑,随后轻轻放下毛笔,手往肚子上摸去,摸到了勒紧自己的那双手后就覆上去来回摩挲,安慰道:“别怕。”

    房间里安静了几分钟,桌前有淡淡的墨香味。

    窗外凉风徐徐,开始飘起毛毛细雨。

    “她让我带她去天台上,我有预感,但我还是带她去了。”霈泽揭开伤疤,“她抱住我,让我别难过,以后要是想她了,就看看她写的书。”

    怀抱稍稍松开,霈泽直起身,拿笔写到:盈缺。

    “这是我妈妈的笔名。我读初中时她还在写书,写旅行游记。她拍摄过数不胜数的人文风景,得过奖,上过杂志,最终却被困在一张病床上。”

    “我看着她跳下楼,当时好像没有很难过,替她开心,替她终于解脱而开心。”

    倾诉的声音有些哽咽,霈泽说:“我以她的书为向导,去她去过的地方。两年时间太短了,我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来得及去...”

    话音稍顿,霈泽问:“晓晓,你愿意吗?”

    伊晓的脸蛋已经烧得红扑,耳朵完全红透了,他奋力地思考,竭尽全力地想跟上每一句话,努力没有白费,他仰起脸朝着霈泽的脸颊上吻一口,说:“愿意。”

    亲吻和拥抱是最好的安抚良药。

    两人温存一会儿,唇瓣碰着唇瓣,晓晓又呢喃一遍:“我愿意的。”

    “听见了。”霈泽像抱着珍宝,晃啊晃,说,“以后一起去,到哪儿都要你陪。”

    绵绵细雨越发淋漓,楼下传来关门声,陈婶回来了。

    一张宣纸写满,霈泽又拿一张,这次舔墨后写到:伊晓。

    接着加强喜爱到:宝贝。

    伊晓宝贝。

    “我妈刚下葬,我们刚从墓地回来,我那个眼里只有工作和事业的爸就通知我说,已经给我安排好了出国留学,让我抓紧时间收拾行李,准备准备就能出发了。”

    霈泽看伊晓临摹完自己的名字后,“宝贝”没写,写了个单人旁,受阻于“傻”的右半边怎么都写不对。

    霈泽执笔帮他,一笔一画,写完,接上一个“宝”字:伊晓傻宝。

    他继续道:“那次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吵架,我把客厅里能砸的全砸了,像个疯子,他要把我送去心理医生那儿---高中我自残之后,他就给我安排了一个心理医生。我记得我冲他喊,你直接送我下地狱好吧!气得他站不住,他助理赶紧给他吃降压药。”

    伊晓尝试着猜道:“就是,这个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了,是吗?”

    “是,多巧。我让你再说一遍,你就傻不愣登地又说了一遍,没发现我语气不对么?”

    伊晓丧个脸。

    霈泽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于人,自己那时候啥语气,气晕了头反倒冷冰冰的语气,能听出个什么?

    “我不用再被你包养了,我们结束这种关系吧---在我听来就跟拜拜再见没有区别,我气死了,我气死了知道么。”霈泽无法形容那种心情,“我当时,真的气死了,气得一点理智都不剩了。”

    伊晓丧得毛笔都拿不动了,他垂着胳膊,懊悔道:“我也...没说清...”

    “不怪你,全都怪我。”

    “...我也,没想到之后,会变傻...会找不到你了...”

    心揪成一团,霈泽说:“对不起。”

    伊晓蔫成了霜打小白菜,悲伤、不甘和心疼混杂着拥挤在胸腔里,他垂着头,柔软的毛笔尖晕透宣纸,仿佛连带着心脏都被戳穿了一个黑乎乎的窟窿,觉得好难受。

    他低声道:“哥哥...”

    霈泽抱紧他:“嗯。”

    “我很怕,捉泥鳅...”

    霈泽一愣,瞬间联想到他的宝贝很可能在椿乡村里时,被迫干过这种事。

    他忙道:“不怕,再也不捉了。”

    伊晓又抬头看窗外,玻璃窗大镜子一般映照出两个人亲密的姿势:“下雨了。”

    “嗯,下雨了。”

    愈发磅礴的春雨倾打在落地窗上,滑出一缕缕密集的雨线。

    “下雨了,冒泡了,谁家的小孩儿,不要了。”伊晓低落道,“他们都喜欢,对着我,唱... ...李嫂也总说,如果我不听话,打雷时,就会把我,卖掉...山里下雨,总是会打雷...我都很害怕...”

    伊晓转过脸,眼里盈满了浓稠的情绪:“哥哥,我找不到你,我好想你。”

    霈泽埋到他肩头去狠狠擦了几下眼睛,感觉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得要窒息。

    他打横抱起晓晓,走出书房,把人放进柔软的大床里。

    伊晓抱着他不撒手,又伸手抹开他戳上去的那笔黑墨汁:“擦不掉...”

    “我去洗。”

    “我、我也去。”

    霈泽摁住他不让他动:“等着,我拿毛巾过来给你擦手。”

    他几乎狼狈地躲进浴室, 将水龙头拧到最大,连着捧水洗了好几把脸才敢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人脾气差劲,性格算不上恶劣也够不上好,是这场阴差阳错的罪魁祸首。

    自我厌恶的情绪张牙舞爪地袭来,让霈泽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他和凌松在林盈的墓前握手言和,他没有告诉凌松理由,凌松也没有问,不知该说是父子之间的冷漠,还是父子之间的默契。

    他这次回来,在凌松的卧室里看见了林盈的手信,让他知道他父亲一直要送他出国,原来其实是他母亲的想法,是有意为了拉开他们的距离。

    距离和时间会消耗感情,如果母子情浅,等到永别时或许才不会那么难过。

    霈泽觉得可笑。

    然而他又笑不出来,更觉得荒唐。

    他看着林盈虚弱的笔迹,怀念她和凌松的点滴,感谢凌松为她做的一切,她也对自己的丈夫说了那句“想我时看看我的书”,结尾时却又是“不要想我”。

    霈泽狠搓了一把脸。

    他只会发泄,只想自己,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担当。

    他拧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出来,坐在床边为晓晓擦手。

    伊晓就盯着他,睡了一整天,这会儿不困,眼神紧巴巴地黏在他哥哥身上。

    “看什么?”霈泽问。

    “好看。”晓晓答。

    霈泽就轻轻地笑起来,说:“有的看,给你看够。”

    墨汁擦干净,再把毛巾翻个面,把终于消肿的眼睛也熨帖一下。

    伊晓就抱着霈泽的手腕,不让他离开,让他就这样隔着毛巾按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问:“明天,还陪我吗?”

    “陪。”

    “那我,可以回去,一趟吗?”

    “回哪儿?”

    “李叔,给我住的,房子。”

    霈泽没有追问,只答应他:“好,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