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因前朝奢靡无度不得民心，故而当朝行节俭之风，除祭祀外一切从简。

    前朝便计划建的斟月楼也因此慢了，拖拖拉拉前年才竣工。正巧今年从杭州进贡上数十株纯白月昙花，又恰逢惯例赏荷的日子，皇上陛下便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由，把赏花乞巧凑在一起，在顺明湖边儿的斟月楼下搭了台子，设了宴，前后共三夜。

    月儿将圆，夜幕之下灯火连绵，映得天上也隐隐透着红。

    前来赴宴的大臣们无一不位高权重，绸缎礼盒堆积如山，互相说着弯弯绕绕、阿谀奉承的话，他们身后被带出来见世面孩子们则聚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短短数息便分出帮派，心里打着算盘。

    史煜则悠然在角落吃着点心，远远看台子上数名波斯女子和着琴声跳舞，薄纱半遮半掩，银环叮当碰撞清脆悦耳，美得妖艳。

    后宫中算得上名分的妃子都在斟月楼上，隐约能瞧见人影错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朝的节俭并非嘴上说说，而是由上至下由内之外，真真贯彻到底的。就连后宫也是族谱上最节制的一个，子嗣也少，皇子皇女加起来才十三个。当然，这算的只是活下来的。史煜虽为太子却并非长子，前头本来还有几个哥哥，可惜都因病夭折了，也是定下太子之位后这样的事儿才少了些。

    史煜吃着点心，忽地想起一件事儿来。丰瑞四年，算一算小狸儿也该断奶了吧？

    小狸儿是史磷的小名，史磷，就是当朝第八位皇子的名字。

    史磷一生活得可谓是相当坎坷，未出生时便险些没了，出生时不足月，能活下来都全靠补药吊着一口气。

    其生母徐昭仪乃是吏部尚书家的庶女，性格温和怯弱又无权无势，全凭姿色长得好看才受了些宠，即使诞下龙子也只是升作妃。

    因为出身太差，史磷断奶后没多久便被过继在皇后身旁。可到底是寄养的，免不了受下人欺负，史煜有时候看不过去便护了几次。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身后就多了这么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其实史煜对这位弟弟一直都不是特别喜欢，觉得他瘦瘦弱弱，身上还总带着一股药味，难怪这么招人欺负。但在前世，史磷却也是所有兄弟中唯一一个即使冒着被视作同谋的风险，也要替他向父皇求情的人。

    史煜觉得自己就挺笨的了，哪成想自己这弟弟更傻。求情自然是求不下来的，不过至少没把自己折腾到落得他这么个下场，也好。

    他上山的那几年，史磷偶尔会给他捎信问他的近况，也会带着酥饼点心和茶来看他，再住上几日。他讲宫里的花哪些开了，哪些败了，讲他府里的狸奴哪些胖了，哪些丢了寻不到了。他还说，哥，我信你。

    第三年来的时候比往常要晚些，杏花开得漫山遍野。史磷只带了杏子和酒，问他怎么不带酥饼，他就羞怯地笑，说忘了，下次吧。

    第四年，杏花开了又落，直等到叶子也败了，沿着石阶铺满，等来等去就等到一个洛言之。问起人，只说来不了了。又把东西一一搁在桌上。酥饼、杏子和酒。

    于是他吃着酥饼，就着杏子下酒，怨史磷食言，没亲自过来给他赔罪，又怨这酥饼太咸，酒怎么是苦的，杏子还青着怎么就摘了，又酸又涩。也是那年他的病忽然就重了许多，分明是烈夏却不觉得热，冷得只愿缩在被子里窝着取暖。

    其实就算没有那杯毒，他可能也活不了几天了。

    史煜想得入神，忽地听见一声叫嚷，余光瞧见什么东西，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向旁边一闪，躲开了一团即将撞上自己的肉球。他站的位置比较靠湖，那肉球被他避过余势不减，被护栏上挡了个腰，登时头重脚轻颠倒过来，接着就听扑通一声，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史煜倒是不慌，湖边水不深，目测顶多到小胖子腰那儿，出不了人命。一旁倒是有人慌了，大呼小叫地冲过来，见自己家主子没事才松了口气。

    “你！”那下人看见一旁还有人，霎时横眉瞪眼，“你是哪家的人，也就不知道拦着点？我家世子若是伤到半分，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史煜眨了眨眼，再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这身从侍卫那儿“借来”的衣服，恍然似乎是少了点什么，比如能让人看出自己是太子的东西。他其实这时候应该在房里睡觉，眼下算是偷跑出来的，不太好暴露身份，可要真有人欺负到他脑袋上也不好忍着。

    史煜又道自己真是经书抄得太多，换作以前他早叫人把这俩不长眼的拉出去打几十棍子解气，哪能像现在这么瞻前顾后的。

    他才犹豫着要不要放任本性，拿眼前这位不长眼的东西练练手，就听见一边儿有人说话：“我、我没事。”小胖子从湖里爬出来。细瞧一看，横着是他两个宽，个子却比他矮一些，瞧着年纪也不大，湿哒哒像只落汤鸡，瞧着怪可怜的。

    那下人立刻迎上去，一边给他擦水一边抱怨道：“世子，都告诉您别和那帮不识趣的小子凑一起了，大人要是瞧见您这幅样子肯定又要大发脾气，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小胖子打了个喷嚏，没说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按理说史煜就该趁机溜走，可他不仅没走，反而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道：“你是世子？你爹是哪个侯爷？”

    那下人恶狠狠道：“你这小子还在这儿干嘛，我家世子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还不快滚？”

    史煜不理他，仍对那小胖子道：“我问你呢，你爹是哪个侯爷？”

    大概是被他吓到了，小胖子愣了一下，老实地道：“平壤侯。”

    当朝大小诸侯数以百计，多得连皇上本人都不见得能认清，但小胖子世子说的这个，史煜确实有印象。

    平壤侯论爵位并不算高，祖上好像是东边疆域的游牧族，骁勇善战。经过几次和亲后便归顺成了侯王，仍保留自己的封地，只需每年定期朝贡各类奇珍异果，主要是宝马居多，同时受朝廷的兵马庇护，爵位世袭。听说在前朝有那么一任平壤侯可谓文武双绝，且屡次立下奇功，深受先皇赏识，甚至特赐了一块免死金牌。

    史煜之所以对平壤侯这三个字有印象，也是因为他前世就去求过那块金牌，可惜没求来。

    “世子对吧？”史煜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你告诉我刚才是谁欺负你，我帮你去打回去。”

    小胖子下意识道：“你打不过他们。”

    “要是打得过呢？”

    小胖子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那下人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世子交朋友？我看就是你主子没教好……”

    史煜深呼吸一口气，一手解下绳带，连刀带鞘拿在手里，气运丹田，他动作快得看不清，只一眨眼间，手中刀鞘挥出，接连击中对方数处穴道。那下人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暗，接着便失去了意识倒了下去。

    史煜贴心地在他脸朝地之前踹了一脚，向旁稍微滚了滚。他把刀重新系好，心道这可不能怪我脾气不好啊，狗叫得再凶也是狗，哪有主子没说话就叫嚷着要咬人的道理，他这是帮忙教训，还算是做了好事。

    小胖子目瞪口呆，史煜笑呵呵地道：“世子，问你呢，要是打得过怎么办？”

    半个时辰后，史煜带着小胖子一路狂奔，最后躲在花坛里听着一墙之隔外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指使着自家下人分头抓人。又等了片刻，直到脚步声渐远，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小胖子累得仍在喘气：“你、你不是、打得过吗，跑、跑什么啊？”

    史煜心道这不是见到熟人了么，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说自己打不过，便道：“刚才追咱们的是四皇子，那家伙小肚鸡肠特别记仇，万一被他逮到可就惨了。”

    他这话说得是实话，半句谎都没有。小胖子作为世子当然不会有事，只是他的这个惨指的是偷溜出门这件事有可能会传出去，然后等待他的就是母后的念叨。要是被太师知道更了不得，好不容易最近这段时间能放松一下，万一被抓回去罚抄书……

    史煜抱着脑袋哀嚎，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了。虽然他是很眼馋那枚免死金牌，但这东西怎么想都不是那么容易就到手的，也不能急于这一时，以后总有机会。

    万幸的是他是从背后下的手，动作干净利落，水花溅得也很小，闹出的动静不算大，而且天色那么暗，他和四皇弟又不是很熟，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他正纠结着，听见旁边小胖子来了一句：“你要不要当我的侍卫，以后和我回平壤？”

    史煜看着小胖子一脸认真，当真有点哭笑不得，他指着自己：“你知道我、我外公是谁吗？”

    小胖子摇头。

    “定国侯知道吗？”

    小胖子一脸震惊，点头。

    史煜道：“我再怎么不争气起码也要混个将军，哪有空跑去给你当侍卫？当你的侍卫是能带兵还是能打仗？”

    小胖子想了半天，摇头。

    史煜从花坛里跳出来，再把小胖子也拽出来，掸掉自己衣服上的叶子，又把小胖子的鸡窝头抓顺，道：“我听说诸侯王一般都在封地里不出来，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你一个世子怎么会到京城来？”

    小胖子表情有点忧郁，好一会儿没说话。

    史煜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前世这个时候发生过什么，遗憾的是他实在记不清了。

    终于，小胖子说话了：“阿爹想向朝廷借兵，让我留在这儿等他回来。”

    这话的意思也清楚，史煜一下就想明白了，这是留小胖子在这当质子呢。按理说质子都是次子或者庶子，万不会把视作未来继承人的世子送过来。既然敢送过来，那便是要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