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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

    泰元三年,秋猎。

    当朝天子着武铠手持重弓,身后浩浩荡荡随行着车马。

    秋猎是皇家内事,故而随行者中多是没有封地、或是受皇帝信任,特许留在京中的数位王爷,而这所有王爷中,又因着亲疏不同排行又乱,除了贤王史煜曾称一声皇叔,其余的就算是上辈子都没见过几面,只当臣子看待。

    史煜骑马随行在车队两侧,着银甲铜盔,身姿已是少年,眉眼间仍带着几分稚气,却已有了将军统率千军的气势。几位皇子皆兴致勃勃,欲要在众人面前好好处一番风头,唯有史煜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也不好表现出来。

    秋猎场地划好,林中亦派兵驻守,鸟儿都飞不过来一只,怎会无端窜出野兽,不过是将早已备好的猎物适时放出,好让金箭射中罢了。

    当朝尚武之风虽甚,皇帝本人却养尊处优不善此道,可秋猎年年都要大张旗鼓地办,总不好落个空,再者若皇帝心情好了,他们这些人也少不了赏,故而也无人拆穿,反而巴不得自己揽过这个肥差。

    这其中的门道恐怕就只有皇帝本人不清楚,哦,还包括他那几位初来秋猎的皇弟。

    林中沙沙清响,众人屏息之间,见一牝鹿从林中跳出,两耳稍动,丝毫不怕生人,四蹄蹦跳着向远处奔去,皇帝见状也不紧不慢,取出金箭搭在弓上,一箭射出,正中牝鹿后腿,引得一众叫好。

    史煜忍着没有打哈欠,附和着也恭维了两句。

    既然是秋猎,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他那一众皇弟间暗自争着谁能射中更多的猎物,搭好营帐后便各自分开。

    史煜骑着马在营帐附近转了两圈,看准了猎物,反手抽出箭搭在弓上,开弓瞄准,松弦刹那,身后已有人高声叫好,待得鹿鸣声啼更是连连拍掌,引得一旁人也效仿,一时间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史煜微微蹙眉,身下赤红马有些受惊,前后踱了两步,鼻子喷出热气。他拉扯着缰绳,拍了拍马背,待稳住了,起身搭弓,瞄准远处一只吃草的兔子,立刻又有叫好声响起。他稍作停顿,调转箭头指向天,松弦,羽箭霎时不见踪影,兔子受惊跑了,又片刻也不瞧不见有猎物射中,那闹声才消,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他明摆着把故意二字写在脸上,丝毫不在乎驳了谁的面子,跟着他的人也都识趣地散了,只剩下两名贴身侍卫。

    性情使然,史煜不想射杀那些旁人早就备好的猎物,觉得这根本不能叫做秋猎,如那连那般在草原上驰骋才算是真正的打猎。猎场四周守卫森严,密林却因地势不能尽善,林中若是有所遗漏,说不准能碰上两只值得他动手的猎物。

    他心里有了打算,向随行的二人道:“我自己转几圈,你们都别跟着我了。”

    那二人人齐声道:“属下不敢。”

    史煜:“你们这么跟着我,就算有猎物也被吓跑了。”

    其中一人道:“殿下若是嫌弃,属下离远些就是。可护殿下周全乃是军令,恕难从命。”

    史煜未再言语,驭马小跑两步,两名侍卫也识趣地与他稍拉开了几马身的间距。

    “驾!”史煜突然一甩马鞭,赤红马长嘶一声,突然暴起如一道红色闪电,调转马头闪入密林之中。两名侍卫反应稍慢,立刻追入密林,林中并不适合驭马,那赤红马又显眼得很,按理说不难追到。

    只是这道理史煜自然也能想到,等到二人追上了马,人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马上了。

    这已经不是伍习第一次失职了。

    他受任侍卫守在这位殿下身边已有五年,自从四年前夏日那只翻落水中的小舟开始,这位太子殿下不仅脾气愈发古怪,做的事儿也好像专门针对他们一样。但凡干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儿让他们撞见了,那必然是要倒霉背锅的。

    其实按规矩办事,他们顶多是杖责或是扣几个月的俸禄。若真如那位殿下所威胁的,他们每个人身上至少怀揣着二十几件一旦传出去就要掉脑袋的“秘密”。他们也只能当做这是太子殿下童心未泯,一边祈祷这位殿下不要真出事儿,否则桩桩件件细数起来,也差不多要掉脑袋了。再者秋猎比不在宫中,变数繁多,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根本不是史煜说声不计较便能略过去的。

    “分头找。”

    “是。”

    史煜身手矫捷,不到片刻便穿过了密林,眼前忽地一空,见到一片长满荒草的凹地。凹处的积水形成一方小洼,折着粼粼波光,清可见底。也不知此处在不在猎场范围内,倒是挺安静,只隐约听见几声鸟叫。

    他在水边坐下休息,望着水面有些出神。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了。自冠礼后,父皇偶尔会让他参与朝政,让他批阅一些朝臣呈上的折子,政务上他从来没有过经验,也不怎么擅长,照猫画虎往往力倍功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心里也清楚,如果自己真当上了皇帝,批折子处理政务都是必不可少的,须得亲力亲为。可每每点灯熬油之际,他又难免会怀念起洛言之来。相较之下,从前让他头大的诗词歌赋也变得和蔼可亲。

    自洛言之离京已有三年,若按前世来算,他此时已经坐上了少府寺少监的位子,名声显赫,可现在自己却听闻不到一丝消息,好似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云游四海归隐山林去了。

    若洛言之就这么走了,谁会顶替这个位子联手史煊谋他的命?

    再谈史煊,已然长成半大的少年,一口一个皇兄叫得亲切,常来东宫看他,也同史磷玩得不错,丝毫没有自己印象里的狠辣绝情。他虽能笑颜以对,但每每会面,心中却好似被蛇虫啃咬,痛痒难当。

    他须得等这条狐狸尾巴露出来,届时自己才有理由有机会报前世之仇。

    忽然,他翻身坐起抽箭搭弓,指向密林之中。

    此时一片寂静,仿佛方才那细微的脚步声是他的错觉。史煜眉头微皱,悄悄收起弓箭,手却按上腰间的短匕,不敢松懈。

    咻!一点寒光破空,史煜霎时有了动作,手中匕首挥出,将那只羽箭斩为两段,跌落在脚边。

    史煜喝道:“谁!出来!”

    林中蓦然传出大笑声。却见一人从林中走出,着玄色武服玉带金钩,姿态从容不迫,一瞧便是习武多年。

    “太子殿下果然好身手。”

    史煜只一眼便瞧出这人身份,当即拱手行礼道:“侄儿史煜,见过三皇叔。”

    那人讶异道:“你认得出我?”

    “来秋猎的大多是王侯将相,我见您衣着雍容华贵,气质非常人可比,便冒险一猜,侥幸中了,皇叔莫怪。”

    “那你怎么偏偏猜中是我?就不能是丞相么?”

    史煜含糊着道:“也是听堂兄说起过皇叔您,此时一看着便觉得是了。”

    年丰饶,与当朝天子情同手足,封号贤,是当朝中唯一一位外姓王爷,虽无封地,却极受皇帝信任,不说权势滔天,可旁人谈起,大多都一口一个佞臣,可见一斑。

    据说他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相貌之俊美,曾有郡主因心慕于他却求而不得,竟入寺出家。现下已过而立之年,愈发成熟稳重,倒是没什么架子,只是言行举止间时不时总还能瞧出当年那些许不正经时的影儿。

    他虽笑得亲切和善,史煜却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思所想都被人看穿了,愈发没什么底儿,笑了两声,扯开话题道:“皇叔莫非也是迷路了,才走到此处吗?”

    年丰饶道:“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臣方才追着一只赤色小鹿进来的,不小心失了踪迹,又一时眼花,竟将殿下瞧成了鹿,实在惭愧。幸而殿下并无大碍,否则,臣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史煜心里骂了句老狐狸。且不说自己身上未有半分红色,就说那羽箭所指的并非是他要害,就算他未曾避开,最多不过擦破衣服,又怎么可能是一时眼花,分明是故意。嘴上客气道:“皇叔言重了。人手失手马有失蹄,都是人之常情,小事罢了。皇叔既然不是迷路进来的,想必知道该怎么回去吧?”

    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年丰饶却沉吟少倾,摇头道:“实在惭愧,臣也不知。”

    史煜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得装出不认路的模样,陪着年丰饶在林子里绕了半个时辰之久,这才被伍习碰到。

    伍习垂首半跪,道:“属下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史煜心虚地瞧了一眼年丰饶,见他神色如常,才道:“起来吧。怎么就你一个,易枫他人呢?”

    伍习起身,道:“回禀殿下,他与我分头行事,此时应在东边,属下这就告知他已找到殿下。”说罢便打开腰间的竹管,点了火,一簇彩光从中射出,在空中爆开,十分起眼。他做完这一切,又略带几分疑虑地看了一眼年丰饶。

    年丰饶笑眯眯地向他点头,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史煜并未拆穿,只咳了咳嗓子,伍习会意,再一拱手施礼,便在前头带路,不出片刻便走出了密林。

    史煜道:“皇叔,方才在林中耽误了不少时辰,还是快些回去,免得让人担心了。”

    年丰饶笑着道:“殿下说得在理,那咱们便一道回去,请。”

    史煜那点小心思未曾如愿,扯了扯嘴角,只得点头:“皇叔先请。”

    天高地远,夜色漫漫。

    贤王归营,皇帝亲自迎上前,两人有说有笑如亲兄弟般。谈及为何晚归,年丰饶只道是去林中寻鹿,皇帝也并未多问,差人取好酒来,再切几块最肥嫩的鹿肉,要与他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史煜正好趁机告退,回身时,他又鬼使神差地向年丰饶望了一眼,那老狐狸正巧也看向他,目光相错,史煜打了个寒颤,忙不逾地低下头,溜之大吉。

    说起来,前世他虽然屡次三番去贤王府上做客享乐,但与这位皇叔本人接触得却并不多,至少在他从前的印象里,这人和坊间传闻一样,是个只懂得如何寻欢作乐的闲散王爷。现在看来,只能说他以前确实眼瞎,识人不清。

    不过经此一遭,他也稍稍收敛了性子,守着规矩按班就部,直到秋猎结束都未再发生过什么意外。

    秋猎三日后,一封贴着鎏金的请帖送到了史煜手里,年玉楸的。

    信上措辞得体态度诚恳,邀他到贤王府中玩乐叙旧。用膝盖想他都知道,想见他的恐怕不是年玉楸,而是年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