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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金风十里楼台,丹桂九秋寓斋。

    梵业衣常服于木樨下小憩,兴致一来便灌上一口花酿。她饮酒姿态娴熟且不羁,瞑睫不视,壶中酒也不曾洒出点滴。

    他已了结今日课业,看着桂下人饮桂花酒,仿佛海枯石烂也不觉腻烦。但他的敛息功夫还未精深到足以瞒过恩师,她扬袖一招,曼声道:“光看我饮酒,不嫌馋得慌么?过来。”

    他应答着,却不过去,靠着老树席地而坐:“又甜又软,闻着就是中原的酒,我才不馋呢。可惜族中没有,要是习得这门技艺,也好随时叫族人尝尝中土之酒的风味。”

    她果然展颜,又饮了口酒:“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闲下来教教梓虚去,有些时候,我还真受不了那只闷葫芦。”

    “寡言则慎思,慎思则谨行呗。”他将那份不快收拾得滴水不漏,对梓虚大加赞誉,“比起其余成日聒噪的同门,还是有个闷些的朋友好……我挺喜欢与他一道的。”教王有多看重梓虚,他又不是不明白。

    “他早年吃了太多苦,有一阵我还忧心他给苦成了傻子。”梵业道,“你二人若能相互扶持,和衷共济,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他便不苦?

    这质诘已在心尖盘桓多时,日复一日受嫉恨滋养,间或伸出指爪四下抓挠。他隐在背后的手抟紧衣袍,顷刻松开,试探地问道:“王要离开南疆?”

    “又被你猜着了,真是……”

    她甩开空空如也的酒壶,顺势甩落坠在衣袂上的金桂。一寸热意在这轻轻一扫中散去,旋即又为他唤来更为尖锐的恚怒。她要做什么,他无从过问,自然不当有干碍,连质询都是画蛇添足。但她语气里尚存转圜余地,他复行探询:“莫非同这酿酒人有些干系?”

    “焚家小子,聪明过头就不招人喜欢了。”梵业执起酒壶,似想起何人何事,阴晴不定,“和他么,当然是大有干系了,呵……”几字纳锋藏刃,森然似欲见血,她抖落碎花立起,与教王殿上的身影如出一辙,“你就当我往南云学酿酒去了,学成就回来,我可舍不得南疆。你们两个,好好听青芷的话,别趁我不在偷懒,嗯?”

    ……

    “你骗我。”

    十九年后,他只能与她的面影一诉积年怨恨。

    谢拾其实与她并不相像。他也不愿她与她相像,是以只裁下故人三分神韵,慎重地描于未经修饰的素胚。

    七岁的谢拾尚且稚拙。他远在人群之中,欣喜无比地攫取到甘美又丑恶的怨毒——质地阴暗的籽种,植于泥淖,长于毒瘴,其花叶、其果只,势必美妙至极。三载再会,谢家果不违他所期,她已生了恶与怨的雏形,虽然仅是粗胚,但时日充裕,大可由他取刀削剟,择砂石以雕饰。她与先王酷似的形容,时常激起他对待禁娈的爱怜,然而她又切实是无可宽恕的污浊,骨刺般横于肝鬲,爱怜与痛恨则纠葛缠绵,疯狂滋长。

    因为怜爱,故诱得她全心全意的信赖;亦因为痛恨,他亲手将她陶冶为闲鸥野鹭,耽于尤云殢雨,堕于鹑鹊之乱。

    “阿拾。”雨声如鼓,电龙荡决于穹顶。他的笑语似般若鬼面钻入她四肢百骸,“你穷我心魄而生,集我爱憎而成,除却我,谁会怜宠你、庇护你?你的巧伪趋利,你的满身杀业,你的恣情纵欲,独我一人为之钟情——叶双城能容纳你最丑陋的一面么?”

    “我怎会恼恨你?”

    他缠紧她,缱绻地附耳轻语。

    “我明明是……如此地喜你、爱你啊。”

    ……

    “阿拾,你又给我送酒来了。”

    新制花酿似欲留秋长住,尚保存盛秋的甘醇。茴月浅嗅酒香,迷醉又不舍地释手:“你专拣着我不能饮酒的时候害我,我这舌头呀,都要教你给养刁了。”

    她旧年嫁了伽罗族的小伙。缘分说来也妙,她早年跟着焚邪跑,他便似捞水中月的痴人循着她的影子追,俨然甩不脱的粘谷子,夙愿得偿后当她是掌心肉一般宠着。这个开春就要做娘的女子养得珠圆玉润,眉宇神态还溢着少女的娇憨,想来过得舒心和乐。

    谢拾:“是人太贪杯,却反过来怪酒味太美,这可不占道理。往后一大一小轮番疼阿姊,哪轮得上我来惯坏你的舌头。”

    “唉,说不过你。以前那个好说话的阿拾哪里去了?”茴月戏言两句,又柔声道,“也挺好的,有些热乎气儿。”

    谢拾道:“我这块冷冰冰的石头,哪来的热乎气。”

    “石头被人捏久了,也能焐热的。”

    她俩肩挨肩坐在小院里,前头不时蹿过嬉闹的小童。今岁晚稻长得顶好,偶有满载而归的族人行经院前小径,夕阳斜照,宛若淌着金沙的涓流。

    “明日便是新王受命,我还记着焚术小时候要我给他讲故事的模样……”茴月伤感道,“十几年就这样过去,算起来,焚邪也走了快十二年了。”

    “阿姊还记挂着他?”

    为查明真相,谢拾佯作无心向茴月问起焚邪的性情、喜好,茴月心细如发,多半也揪出了草蛇灰线。如今提及,她不免愧怍。

    茴月坦然道:“一个梦做上十几年,梦醒之后总要牵挂的。”

    她把渐松的木簪往里推进半寸,对谢拾的“薄礼”起了兴趣。同往年无异,在她心心念念的花酿旁,照旧有一只装有花形酥糕的云纹漆盒,此外还有一样物件,瞧着像酿酒方子。她不敢展开细看,只轻轻拢起谢拾双手,画下一道祈福的符咒:“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阿拾,往后的日子好好儿过。”

    “我会好好过的。”谢拾回握她,“我们都会好好的。”

    新王嗣位之日,秋高气爽。

    金乌甫升,天色现白,似冷青瓷釉薄处暗显的灰。

    谢拾殊无睡意,目不交睫。她怀抱母亲遗物,默诵四族秘卷中所述内容,内中机杼、圈套逐一于意识中呈现,复逐一淡去,归于苍白与虚无。

    她顺着教王殿的廊柱滑到地上,思绪似游丝一般沉浮游离,与她一样没有归处。蓬草断根尚有故土,而她拼死拼活夺得一块立锥之地,到头来却比草芥更卑微,甚至连她空下来发呆,都忍不住去想她该怎么去死——但这却也没有什么同情的。要是她都同情谢拾这等心狠手辣的罪人,凡尘还真没有伦理廉耻可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几乎与光同尘,渐明的天光里才走来她在等的人。她撑起麻木的双腿,福身行礼:“参见吾王。”

    梓虚道:“几时来的?”

    “寅时末刻之前。”那回他下令时可不怎么客气。她话里酸甜半掺,余味则辛苦交杂,末了只摆上初见时的媚态,“谁让我喜欢你……喜欢到寤寐思服,恨不得你睁眼便见到我。”

    他回不上话,她飞速绕到他身侧,果不其然逮到耳后的微红,于是得意地笑出了声。大略上苍看她这么捉弄人太过分,谢拾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人已经半个赖在他左臂上了。

    “吾王,”她揉揉发酸的面颊,“前不久有人和我说‘后会无期’,今日过后,就该我与你说了。”

    他们背光而立。

    而穹顶已泛起霞光,旭日曈曈,霜白云线如碎浪般涌上,徐徐织就天机云锦。采药女的清歌云雀般扶摇而上,山岚为之而散,掀开一角艳红丹枫。

    平生剑影刀光密布,罗网狡计横生,思量复思量,鲜少有如此闲淡的光景,硬壳便塌陷下去一块,露出软肉来。谢拾恍恍地道:“后来的人,什么都不晓得,多好。”

    尘世悲欢恒河沙数,人生人死一弹指顷,药谷里的万千冤魂、横亘南疆南云的累世宿仇,都将不为人知。诸事落得完满收束,她这一身污黑腐朽的骨也安其天命,理应没有憾恨,心口却还是空落落,拼命想塞进一点踏过红尘的证明。

    “谢拾,假若——”

    “嗯?”

    “假若能够顺心而为,不受何人、何事羁绊,你会做何打算?”

    “这我倒是没想过。”谢拾抱着双膝,认真地想了想,肯定道,“头一件事就是把名字改了,其他不论。”她半真半假道,“要不王替我想一想?”

    梓虚郑重其事道:“可。你予我半日。”

    “王还当真了……就是想好了,我下辈子也用不着呀。”她跳起来拍拍灰,朝他伸出手,“时候不早,去见见新教王吧。”

    ——

    暮色四合。

    盘王殿中庭燎焕焕,点点明光似前人遗下的目精。九十九长阶两侧勒有朱砂写就的古语,大意即教王之轨则,历阶而上,遂见一方碑碣,上刻历任教王部族、名姓,古今交汇,莫过于此。

    梓虚孑立于碑碣。

    百事有兴废,只影恒零丁。十九年前,先王将伽罗梓虚之名载于南疆汗青;如今是他为后来人作序,启来者之清平。

    陛下,三十六名武卫肃然持杖,三十六部长老拜礼入席,犹如众星拱月。

    星火悬于夜幕,玉盘倾素华而下,一泻千里。

    新教王于殿外为族人祈福,巫女颂唱祝词由彼及此,渐入杳冥。半刻许,青芷长老及仗卫先行入殿,新教王雍雍安步于后,诸族老皆避席行礼。

    仗卫至陛下止步,新王拾阶而上。他稳稳走毕前人所行的路途,清隽面孔已磨出棱角与锋芒,几不可逼视。

    “赞于神明,幽弘横广。明哲煌煌,旁烛亡疆。”焚术跪伏于碑碣前,奉以石青毫铦,“穷我生之俯仰,祷我民之平康;将栉风而沐雨,祈百物之顺长。”

    梓虚接笔。

    少年敬他如父兄,而历数一十二年,他待他却总是严词多于誉扬,刻责多于温情。他将石青糁入刻痕,是欣怡是惆怅或悲怆,杂糅难分。

    末笔甫落,方闭合的盘王殿门忽而洞开。冷风穿堂,火烛即曳向碑碣,侧壁辄腾起数条扭动蹈舞的玄蛇。

    待火蛇归位,来者如飞鹤,翩然悬停九十九阶之巅。

    他旁若无人地自斟半杯琼浆,在诸长老震骇的瞪视中朝两位教王一举杯盏。“伽罗焚邪,承情前来。”生为妖邪者洒然一哂,“一敬吾王,永受万安。”

    “二咎吾身,问罪今朝——”

    “十二年前,教王与青芷长老,及俞昶、安侓数名长老勾通南云谢氏谋害先王。今新王践祚,恭请新王代行天罚,诛伐无道!”

    举座皆惊!

    阶下亦生意外之变——

    三十六武卫中闯出一人,剑意横纵,见者亡命!

    辉辉烛火,半数同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