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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恒山上来过一个废人,折过一枝桃花。

    天桓山也留过两块碑,一山阴,一山阳。

    又五百年,孩子上山吃桃子,吐一枚核。

    (1)

    天恒山闻名遐迩。缘由之一,此山多不惧人的怪鸟;之二,此山多不入世的怪人。

    訾燕北数十年没上山,山与鸟分毫不改。

    上空恒常灰惨,旧居与荒山霜鸷为伴,尘沙未染,西厢残局不完。他久不沾棋,摸棋奁也手生。内中空无一物,理应有余,兴许山中一日千年,黑白子成精逃了。他捻起一枚局中棋,又放回去,头寂寂闹疼,罫中一会儿闹哄哄一会儿空荡荡,变幻之剧,天也掀翻。棋子噼啪奔逃,声声笞骨。他伏地痛嗽,楚灼而畅快,嗽久了竟像情愿咳死。

    灰惨中忽游来一角檀裙,他嗽得神智不清,竭力镇住它。檀裙不挣不动,曳出癯瘁长影。

    “常言道:狐死首丘。你却上这儿等死?”

    “还你一盘棋,我下山去死,清净。”

    红裙久无动静,更无人反唇,像冻进灰空的怪梦,如他初次上山所见,雪枯山僵,天煞白得丢了年岁,肖似七弟所藏瓷瓶,隐青幽丽,妖雰潜生。当年阊阖倾圮,他被人从火海掳至山中,天空一般灰白,原来瓷瓶早已道破恶兆。犹身入火狱,热浪痴涌,惊逢桃枝载雪,依火销镕,润济干枯唇吻,他双掌灼溃,攀援一刹又松脱。

    一握一放是许多年。一盘棋欠了二十多年。

    他不愿同蘅止手谈。每回弈棋,她总是想他死,眉尖至指端拈满杀字,断人捷径,绝己后路,输相狼狈。存心由她取胜,他做不出。而今她执子于前,红裙烈火无隙,他明白已到了结时候。天穹骤浮红光,如放生池上灯。他握灯不放,重见屋子与棋盘,蘅止同一人并肩而坐。他问:“你要我死?”

    她一颤,听分明。“谢姑娘,只管用最狠的药。”她不假思索,如落子声,“他就是死了,我也要他疼活过来!”

    訾燕北与天恒山的缘分,始自万俟俨。

    二百八十三年前,启太祖平晏定都,不曾想到二百八十三年后,好礼佛的子孙烧尽了宫阙,另一个子孙陷于火海,断腿舋面,还操起了下贱生业。

    咸熙宫系晏朝东宫,末代储君吮痈舐痔,人皆羞与为伍,及其身故,咸熙宫渐成禁地,久而荒废。启朝末帝践阼以后,大兴水陆法会,又访求番僧主持译场。其时佛老盛行,不利农事,太子万俟俨决意法武宗故事,除却父子离心、遭忌见弃,一无所得。

    这废宫却因祸得福有了主人,更有风言为伴,称太子被废是得罪高人的果报。异人名姓不胫而走,徐百罗,以字行,出身不详,众说纷纭,一致咬定他是南边人。也有人道他是靠南云女人养的跛子,此说不敬,流传不广。

    徐百罗善于放佯,躄步不显明。那年水陆法会,他掠水飞越幢幡,白衣白发白眉毛合后生脸,如盛夏残雪,一举捏稳天子喉衿。论禅罢,振臂清啸,立时黑云疾抟,白电擘野,待百态宁定,人已杳然无踪。天子寻访不果,念念不忘。

    那年副君万俟俨尚且岿然如松,远望徐百罗同天子相谈甚欢,未料与他会有何干系。火烧咸熙宫当日,徐百罗竟闯宫禁,纵有兵士围守,如入无人之境。

    椽柱砸中膝髁,万俟俨求生无门,幸而半身逾出门槛,还能见一片灰惨惨的天。幼妹已由护卫送往北境,那里应当太平些,他不敢多想,于是只想宫旁一株树,足足百年龄齿,是岁无花无果,与他一齐烧了,太不值。徐百罗闯入时,他已人事不省,隐约记着喝了一瓶甜水。

    徐百罗告诉他,那会儿火已烧到殿中人足底,废太子发疯捶打废腿,求他让自己吞毒换命,那情态比龟奴行丐下贱百倍。那废太子得意时如何自诩孤介,求命时便如何不顾卑琐,你可还省得?

    訾燕北真不记得。

    他记得万俟俨在天恒山上苏醒,下肢如生息断灭。山雪粗硬刮手,半张面孔火烧火燎。近旁一对凶禽足有半人高,鸟喙尖利,极丑诧,方虎视眈眈,见他有气,悻悻飞离。不远处有一屋一树,树下一人,白发白袍白面。

    天地人俱白。

    这苍茫境界忽生新色,极出挑的红,拖曳那点隐默于树间的枝梢。山顶草木难活,这红花却愈久愈盛,开初或才一二朵,瞬息扑取一枝、摇遍一树。花比梅淡,势如搠枪,却比梅傲,万俟俨奄奄一息眺望,曾饱览四方名品,没见过哪种花野成这等鬼样子,惊讶之余,不免生厌。

    徐百罗悠然折枝,红云萎靡。“昔日晏太子俛伏于北狄军马,不如北狄的废太子,还有一架人的骨头。”他以花枝斜挑万俟俨颏颔,目如眢井。万俟俨有生未尝遭人如此轻慢,心下起火。枝条拍了又拍,敲打气性,他嘲哳闷咳,佝偻屈膝,避开一阵寒风。

    “我以为花与人总该先死一个,不想竟一道还魂,是天要留你。虽不如阴桃木好用,但这身潜龙骨也难得,搞坏了,你就去死吧。”

    话及阴桃木,枝条乍烁红光。红光化四条链子,直蹿手掌。徐百罗静定一睒,不顾被绞紧的小臂,拄枝下掼,扳动上端急旋。桃枝半入冻土,上端折损,仅存的一朵花也萎落了。残花沾雪抽长,扩为人形,是个红衣小姑娘。她跌跌撞撞稳住身,呕了口血。

    徐百罗嘲道:“喏,白吃百十年人血,成了精还是个蠢物。”

    小姑娘捧心厌讥:“黑心老不死,白学百十年手艺,炼不成半个活偶。少哓舌,再说个把句,人都死了!”

    徐百罗端然道:“好好的姑娘家,说的什么话。”

    一妖一怪针锋相对,个把句翻作十余句,谁也不顾他。万俟俨感到两手略略好转,并拢挲几下,一掌接一掌掊雪,拖身爬往避风处。妖与怪兀自旁观,妖先不耐,手诀一起,打出两束桃枝,擒他两肩拽向小屋。

    这招粗忽,人直直前扑,似被无形马拖成死尸。徐百罗嗤嗤不止。万俟俨半口吊命气欲散,近旁步屧磨蹭,小姑娘哼哼咕囔:“没得害人伤眼睛!叫你往死里作践人,总有你后悔的!”

    百岁妖精,孩子似的,小妹若长足七八岁,也……若是这妖物作戏呢?

    小桃妖拖晕了他,有所亏心,守到万俟俨睁眼才伸欠:“老不死玩木头,一会儿过不来。”

    “我该怎么称呼你?”

    “蘅止,不是酸秀才用的那个词儿,后头那个字不长草。”她白着脸,一字一板将字讲了,瞅他瞅得仔细,像拿何人与他比量,“同是前朝太子,你怎么由老不死作弄你?”

    万俟俨哑忍片刻,道:“我不是……”

    蘅止凑近乜斜:“那你是谁?怎样称呼?老不死要收徒弟,先说好,我决不叫你师兄。”她身量才八九岁,面相却不合,眼生得媚,犹狸奴枕千金缎,将夜时分拨弄月影,肌肤不算白皙,腻近于蜜,见蛮性;唇珠厚、润,下唇盈盈,玲珑纤巧,想不着辩斗时如何辣气。万俟俨看她良久,名字想得不久:“訾燕北,此言訾,燕子的燕,北狄的北。”

    蘅止道:“听着挺小气的。你都醒了,我呆着也没趣。壶里有水,多半凉了,你自便吧。”她轻快走到门边,脚步至门外,浽溦般瘦绵。

    待足音消沉,訾燕北借力坐起,两胫仍无知觉。环顾四周,厢房狭厄昏晦,难辨时辰,什物却还齐全。角上摆放青白瓷瓶,清贵而不协于室,不及榻边铜镜显眼。他阖目从眉心摸起,觕砺瘢迹延至颔颈,面似两面,半壁光洁,半壁粗涩,迟疑再三,徐徐拾镜,方举起,便失手摔下!

    铜镜落上被褥,訾燕北静了静,探身着地,爬去喝半杯凉水。杯中脸面扭曲,他惊翻水杯,颤颤爬回床边,抖着手捞起镜子,怔忡凝目,手上越攥越紧。

    良久,徐百罗推门而入。訾燕北以笑哑的嗓子道:“那天,火里,你给我喝了什么?”

    徐百罗答:“练家七娘给我的方子,是你自己要喝,我只对它的效用有些兴趣。”

    訾燕北道:“久闻练七擅长铸冶,竟也炼药?”

    徐百罗赞道:“殿下耳目甚广。练七与南疆教王私交甚笃,手头一堆奇药,我也不明解法。”

    訾燕北搁下铜镜:“我早不是殿下了。听说你要收徒,一个要收我骨头的人如何教我?”

    “我活久了,懂一点儿奇技淫巧,不是教不得你。”徐百罗道,“爬上去,我不低头同人说话。”

    訾燕北费些功夫回床,正眼对上徐百罗。白眉人不过中人之姿,粗布衣尽显山居况味,左肩上坐一傀儡,长约半臂,肢节精巧。傀儡宫装华贵,珠佩琳琅,疑为木质,但冰肌柔泽、鸦发生辉,绝非罩漆所致。徐百罗席地而坐,傀儡随之沿肩臂滑到他怀中,眉眼栩栩,风仪雍雅,肌骨鲜活,如衣人皮,若观者移目,便要疑心偶人转睛。

    工巧至此,不是邪物,早成邪物。

    訾燕北不敢端量:“先生好手艺。看衣饰,是先生认识的晏人。”

    “晏朝末季,涑洲虞氏有贤女,半阕甘州动四方。小子有幸一睹,那风采,可真美啊。”徐百罗悦色严净,“三庭允宜,纤秾中度,千年才生一个虞娘。我一生仅做一只活偶,必取最好的面相,最好的骨。”

    傀儡长发及踝,影影绰绰,似低眉烟视。訾燕北心中发寒,再欲细看,徐百罗垂袖,掩住傀儡颈项。他低容才显阳世气息,指端虚虚移过傀儡面孔,如呜如抚。手似经镪水泡脱过几次皮肉,凄白生冷,螺纹概无;指节如老竹,硬挺中却有一般狰狞。抛开白发白眉,徐百罗隐入市井即可匿迹,倘若瘗埋于尘土,一半手骨足以摸清前生行状。然而他已证两朝兴衰,何时生灭,判官鹘突,蘅止有道理叫他老不死。

    訾燕北漠漠道:“阴桃木略胜一筹,以你的手段,取它也容易。”

    “我门信缘法。你们两个要么相生要么相争,放一块儿才有意思。若阴桃木先长成,我可以放你走。”

    “先生讲得太清楚了。”

    “我和那丫头也讲这么清楚,对了,你比她还少双脚。”徐百罗整整衣袍,将傀儡搂上肩头,“万俟作古,新帝和前朝旧部赶着造皇亲呢,你心眼儿多,改日瞧瞧?”

    他大笑,拍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