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大漠风沙，江南烟雨

    丁统领看到有人出来认罪，愣了一下，喝问，“你是谁？”

    远芳道，“罪民姓萧。”

    萧是北燕国姓，因为齐帝下令“不得见姓萧者”，幸存的那些人都改了姓。这时远芳自称姓萧，已经是犯上，又说那盒子就是宫里被偷的东西，丁统领一挥手，手下过去把远芳围住，拿了木盒交在他手里。

    丁统领掂掂那盒子，觉得没什么分量。谢统领接过来在耳边晃几下，也听不出太大动静。库里的东西点数后，少的是八宝锦盒一只。但两人都没见过那盒子，见手上这只虽然做工精巧，但看着也不很贵重。姓谢的上下打量远芳，忽然眼睛一瞪，厉声说，“大胆，敢用假货来冒充！”

    远芳说，“这盒上的锁配，刻的是北燕帝皇纹饰，里面收的纸笺，是家母手书。罪民曾在太医院操持杂役，所以熟知宫里的路径。大人一查就能知道。”

    谢统领本来就是吓唬吓唬他，听远芳说了那些，再看看盒上的锁，虽然不认识上面的花纹，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他也不敢打开盒子，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跟丁统领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赃物在这人身上，他又主动认罪，不是主谋也是同党。把他抓回去，又缴回失物，也足够交代了。

    两个正要叫手下抓人，忽然后边思明叫起来，“不是他偷的！是我偷的！我去见父皇，放他们走！”原来他看到远芳主动自首，心里义愤难忍，叫嚷了起来。

    远芳一惊，回头说，“三殿下，这事本来就是我做的，不是代人受过。我罪孽深重，不敢连累无辜。希望你护送这些人出关，远芳永感大德。”他知道思明就算硬揽罪名，皇帝也不会相信，何况现在对方就是他们唯一的护身符。一旦走了，之后再有齐兵来追，其他人只有束手待毙，所以说什么也要他留下。

    何川和思明本来都很聪明机变，也知道眼下这样，势必要有人认罪，才能平息天子之怒。而失窃的是禁库里的东西，北燕族人脱不了干系，远芳挺身而出，是想要牺牲自己，换其他人的平安。两人虽然不忍，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何川更是大为后悔，心想远芳答应帮自己画图，就是想为族人谋取生路，现在不但东西被追了回去，还害他身陷囹圄。

    丁统领怕思明再闹起来，立刻叫人把远芳双臂反绑，又推着他往回走。远芳踉跄走了两步，看到对面有人过来。正是思昭下了马，往这边过来。两人距离只有七八步路，远芳低下头，不和他视线相交，只是很缓慢地摇了摇头，又朝那些被围起来的燕民看了一眼。

    思昭到了几个人跟前，目光在远芳身上停了停，跟着转向丁统领，说，“恭喜丁大人。眼下人犯认罪，失物追回。那些流民没什么过错，不如放他们走吧。”远芳低着头，把这几句话听得清楚。他口唇翕动，多谢两个字言而无声，自然没人能听见。

    丁统领见思昭第一句话就是为那些难民求情，还没回答，龙磐也开口说，“人犯赃物都在这里，不必多伤无辜。”

    丁谢两个奉的是天子口谕，如果他们一定要把那些人带回去，也没人能够阻止，但思昭龙磐的地位远远高过他们，两人都开口说情，他们也不便违抗。

    谢统领要讨好思昭，又要不违圣旨，想了想，就跟丁统领商量，说既然有人投案，不如把剩下的人身上仔细搜一遍，要是没夹带私藏，就放他们走，两边都能交代。丁统领一听，就着台阶下地，立刻说，“对！一个个搜了才能走！”

    侍卫得了号令，就去被围着的男女老幼那里翻包裹搜身，要是年轻的少妇闺女，不免顺手多捏两下。那些人听说搜完了就能走，随便被怎么搜摸，都一点不敢违抗。他们这次长途跋涉，带的都是衣服和干粮，那些侍卫翻不出什么，就朝停在一边的马车走去。

    思明和何川还在马车跟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些人不敢去碰思明，何况又都知道他是刚赶过来的。何川刚才脱了衣服治伤，这会儿还光着膀子，扎着绷带。有人胆战心惊地过去在他裤腿上捏了两下，何川那样的性子，居然也忍住了没翻脸。那人没捏到什么东西，就越过两人，上了马车，过了会儿，又抱了两只箱笼下来。他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尖叫，“还给我！”一个少年从车上跳了下来。

    原来华英按远芳嘱咐在车里陪着刘母，忽然有人凶神恶煞地上来搜查。刘母已经吓呆了，被人按着搜身也不知道反抗。那侍卫在他们身上搜完了，又要把箱笼抬下去翻。那箱笼里放的除了衣服盘缠，就是华英每天看的几本医书药书，他一时忍不住，就跳下车来抢夺。

    那侍卫看到华英跟何川思明一路，倒不敢太无礼，见他死命来抢，就松了手。华英没拿住，箱子落地，里头的东西全掉了出来。华英不顾那些衣服银两，只急着去把几本书捡起来，再一直起身，忽然看到远芳被绑着，站在两名押解的士兵中间，登时惊得满手的书都掉了。

    远芳大急，向谢统领求道，“大人，这是罪民学生。他年纪小，跟这事全没关系。求你让我跟他说几句话。”谢统领看看思昭，见后者点点头，就吩咐手下带华英过来。

    华英一见远芳，立刻扑过来一叠声问，“先生，他们为什么抓你？”

    远芳看到几名士兵围在近处，吸了口气，说，“华英，我罪有应得，你不要伤心。”

    华英大声说，“没有！没有！这些天你都跟我在一起！明明不是你偷的！明明……”

    远芳厉声道，“住口！”

    华英不敢再说，颓然坐在地上，低声抽泣。

    远芳见他伤心，心里很是不忍，但想到自己一走，剩下的事还是只能交托给他，说道，“好孩子，别哭，你跟我罚个誓。”

    华英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远芳本来想叫他发誓不回来找自己，转念一想，华英对自己极为依恋，之前就不肯独自逃生，现在要是听了这话，说不定也不肯立誓。他想起思明之前的说话，就说，“你发誓立刻跟三殿下，何先生一起出关，从此跟着爹爹妈妈，再也不踏进大齐一步。”

    华英想不到远芳的用意，听他疾言厉色一再催促，就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出关后，以后再也不回到这里。”

    远芳脸色稍和，见他一直在哭，就屈膝在他面前，温言说，“华英，人生总是会有分别。从这里北上路途遥远。你要好好照顾刘夫人，也别忘了给何先生的伤换药。到了乐安后，你爹娘看到你长大成人，有所担当，一定十分欣慰。”“

    华英这半年一直惦记着和父母团聚，这时想到远芳不能跟自己同去，伤痛不已，一边答应一边泪水滚滚而下。

    远芳又说，”你看那边。”华英朝他说的方向看，见几个侍卫倒转箱笼，把里面的衣服，药种全倒在地上，被人来回践踏，几本医书也被踩得破损不堪。他把那些书当成宝贝，连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看到别人不当回事地糟践，自然心痛万分。

    远芳问他，“那些书里写的东西，你可都记得？”

    华英点点头。

    远芳说，“那些书就算被人撕了烧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心里记得，一样能写出十本、百本。以后你要治病救人，靠的也不是那些字纸，是自己的领悟和一片仁心。你天性纯良，聪慧好学，比我强得多了。今天虽然分别，但只要你记得我教你的东西，以后再去教导你的学生，就跟我教你一样。只要这样，我就，我就十分欢喜。”

    他说完这些，朝华英身后看去。前方的道路遥遥消失在山口，沿着这条路再走四十里，就到了大齐边境。出关后北上百里，就是当年的小城乐安。这时已经有千百个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每一个都经历战乱奴役，骨肉分离，只盼能找到一方乐土，躬耕自足，安居度日。这也是他十几年来心中的一点希冀，却再也不能亲眼看见。

    他又转过头，看到几十名被搜检完毕的燕民抖抖索索站在旁边，周围的齐兵手持枪戟。龙磐骑在马上，看过来的目光微现悯然之色。思昭却还没上马，只身悄然站在一边。

    自从追兵现身，他就猜到自己和何川的一番图谋，恐怕都是落在了对方计算中。到了这时大势已定，他心里却不再有怨怼，只向思昭那边看了最后一眼，低头对华英轻声说，“……你代我去看看大漠风沙，江南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