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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话

    杨炎幼清瞧蝉予没收了自己的小匕首,还一屁股坐下,一副不走的意思。

    “你为何事来?”杨炎幼清拢了衣襟,才想起自己仅穿了亵衣,不觉有些讪然。

    “我……”蝉予本无杂念,看他攥着衣襟的手,察觉到他的难堪,心中随之悸动,慌忙脱下自己的羽缎外袍披到他身上。

    那羽缎外袍残存体温,单穿也暖。杨炎幼清从不缺情郎体贴入微,可他们全都有所图,付出必有所求,倒是这个刚认的义子,乖顺伶俐,对他并无企图,相较他们更有几分真情意在。

    “夜半不睡,到我这里做什么……”杨炎幼清心中熨帖,嘴上不透露丝毫。

    “今日见了我父……”蝉予赶紧闭嘴,都喝了断恩茶,按理讲该叫他一声叔父,而不是父亲;“我便料到,你今晚要自裁。”

    “放屁!”杨炎幼清啐道,面上狠,心里虚,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是词穷。

    “我父……哎,我总改不过口,我叔父若是惹你不高兴,你捅他身上便是,对自己逞什么能?哪怕作贱自己,也要当着他面让他瞧见,你却偏选夜半无人时,又不想活了?”蝉予下了劝诫他的心思,一张嘴说个没完;“真不懂你,锦衣玉食的活着有什么不好,你是不知那些闹水患的苦人,为了口吃的,卖儿卖女都做的!走时也不带回头看一眼,若是让他们到我这个位置,不得高兴的忘了自己叫什么,你倒好,老天爷给了你富贵命却不珍惜,非得哪天真一不小心走了,投胎去穷苦人家,你就安生了!”

    蝉予似是终于得了主动权,说个没完,杨炎幼清几次张口都没能打断他,心里只一阵阵冷笑,心想个无知后辈,不曾尝过爱恨嗔痴之苦,还在这口出狂言教训起我了?这一副无师自通的自大嘴脸,还真有些杨铎的风貌。

    杨炎幼清光顾着腹诽蝉予,并未注意自己心里那股悲怨之情早已被唠叨的烟消云散,心神只顾着被蝉予牵着走。

    “先生真是好口才,”杨炎幼清讽刺道,倒杯凉茶给蝉予;“快快吃口茶,别说太多了渴死过去。”

    蝉予听得出杨炎幼清不屑,笑呵呵的接过茶一饮而尽。

    “哎哟英雄好豪气啊,来再干一碗,”杨炎幼清又倒一杯,蝉予继续吃,就这样连吃了三四杯茶。

    “不吃了不吃了,再吃要去接手了,”蝉予连忙摆手。

    “撑不死你个不孝子,还教训起你老子了,”杨炎幼清把空茶壶放下;“想吃也没了!”

    “那公子……叔父……”蝉予连说两次都错,闹的红头涨脸,偏杨炎幼清还嗔笑着看他,便生硬地挤出两字;“父亲。”

    此言一出,杨炎幼清的脸比他还红得快;“哎呀受不了!!快别说了,想我都未娶亲,却忽然有你这般大的儿子!你还是继续叫我公子吧,见了外人再叫我父亲。”

    蝉予看他反应夸张,手舞足蹈的竟有几分可爱,不禁看的有点痴。

    想来初见他时,心中是惧怕的,总觉得这人美的像个神仙,举手投足尊贵优雅,高不可攀,这些时日的接触下来,蝉予越发觉得他心性像个孩童,没个长辈的架子,对待自己如同对待同辈人,蝉予是真没见过不发威的“大人”,动不动就拿恩不恩,孝不孝的说事,杨炎蝉予这样特立独行的,还是头一遭见,甚至见他如女子般频频落泪,自己心里还升起痛惜的心,不是对长辈的那种,而是……

    蝉予也说不清楚,只隐隐知道自己这心,有些狗胆包天了。

    “那公子你这么晚不就寝,是为了什么?”

    杨炎幼清拨弄着手里那枚断了半个金翅的玉蝉;“不困。”

    “爬了大半日的山还不困!?”蝉予惊讶,显然不信,刚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蝉予因上次的夜袭,对脚步声甚是敏感,他慌忙要起身,被杨炎幼清拉住;“庞平。”

    果然,此人一路脱靴进了屋,直奔卧房;“幼清,我来晚了,我……”

    庞平仍旧肩宽腿长,腰身箭一般笔直,称得上仪表堂堂。他脸上噙着笑,面皮红润带着喜色,看见蝉予的瞬间,表情却冷了。

    蝉予位置离他近一些,闻到了肥珠子的味道,他去沐浴了?

    “小公子……”庞平施礼,看向杨炎幼清。

    杨炎幼清面无表情冲他一摆手,庞平会意,表情却是不忿的,定定看了杨炎幼清,又转去看蝉予,神情愈发的不平,可终究顾及身份有别,一语不发的走了。

    蝉予被他看的发毛,心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与我都没想到,我们身份也有倒错的一天,昔日的奴才做了主子,他心中的不甘愤懑自不必说了。

    不过蝉予心中并无窃喜快意,到有些忧心忡忡的,得之如此突然如此轻易,怎能让人踏实安稳呢。

    看庞平带着气走了,杨炎幼清有些许失落,裹着羽缎回自己床榻上,蝉予忽然明白了,杨炎幼清等的是庞平!

    自己这一来是搅了人家局!

    他怎的一日也不肯安生!?

    蝉予想起在禅院中听那和尚所说的话,虚尘师弟的朋友……不觉心里有了一股气。

    “公子!”蝉予站起身;“你不要胡闹了!”

    这话在杨炎幼清耳中听的突然;“什么胡闹,你晚上忽然跑我房中才是胡闹!”

    “与家宅的下人私通不是胡闹?留恋烟花柳巷不是胡闹?”蝉予还想提及那和尚,终究还是没开口;“君子不苟求不虚行,公子做得到吗?如此不顾自己名节,实在让人痛心!”

    杨炎幼清眯起眼睛,本已经走到床边,这下又款步走回蝉予面前,与他对面直视。

    不过数日的富养,蝉予已比来时充盈很多,身体也结实不少,只是个子还未比杨炎幼清高。

    蝉予看他一改刚才懒散神态,此时柳叶眉竖起,墨画的眼睛射出寒光,直插蝉予面颊。

    刚刚涌上胸口的热血霎时降了温,蝉予心虚似的不与他对视,同时怨他靠的太近,鼻息的深浅都能探出来。

    “你若找君子,大可搬出我府,去寻你的君子之道,只怕你离了这里,离了常州,离了尹国也便寻不到一个真君子!我不受这虚伪礼制束缚,乐得逍遥快活,又不触犯犀法,家中几个老不死的都奈我何,还轮到你个晚辈来教训我?什么狗屁名节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嚼子罢了!谁爱带谁去带!别说我是男子,就是女子我也不稀罕!你自以为看了几本薄书,识得几个臭字就对我指手画脚!你现在不过一十四岁开蒙太晚死脑筋罢了,你那挨千刀的父亲与你同龄时,早有通房丫头教他人事了!你们全都一路货色,最是阳奉阴违虚情假意!现在你还来对我讲什么君子!你们姓杨的全不配!!”

    杨炎幼清不知怎么骂着骂着提到杨铎,不提他到好,一提他那火气就不容易下来了,污言秽语个没完,

    蝉予被杨炎幼清骂了个痛快,也不敢还嘴,不是怕他动手,他不怕打,是心里怕别的。

    待到杨炎幼清骂的累了,蝉予倔头倔脑的回了一嘴;“我一十五了……我姓杨炎……”

    “你什么时候一十五了!?”杨炎幼清反问,思绪又被牵走。蝉予此时终于理解了媛月所说的脾气时晴时雨,气来的快去得也快是何意了,只要让他痛快撒完火,便立刻不记你仇。

    “就前几日……”

    杨炎幼清回忆那名录,上面有蝉予的生辰,的确就是前一阵的事。

    “扯这没用的做什么!一十五也不长个子!白吃了我这么多羊肉稻谷!滚滚滚!别站在这碍眼!我要就寝了!”杨炎幼清连连轰人,回到自己那华丽的床榻上,背对蝉予解开亵衣的绳结,衣领刚滑过肩头,他猛地一回头,发现蝉予还傻站在原地,神情竟有些痴缠。

    “滚啊!!!”杨炎幼清自幼习武,中气十足,吼的蝉予一颤,逃似的跑了。

    杨炎幼清看他走了,赌气一般扯下自己的亵衣,光裸如初生婴儿般舒展身体,爬覆到床榻上,仅用青丝做被。

    蝉予一路跑回自己庭院,连灯笼也没带,钻进自己床榻上,比去之前更睡不着了。

    那屋中灯火飘渺摇曳,将肩头映成淡黄,光滑如上了釉质的瓷器,不止肩膀,半解的亵衣映出身体轮廓,丰肌弱骨……

    蝉予用力闭上眼,将头蒙进被褥,耳中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咚咚的心跳。

    蝉予睡不着,另一边的高骨也睡不着。

    他带了人,不敢多带,就是金棕卷毛和鸽子,这两人身材矮小,反应机敏,轻功还好,最适合探查。

    来到白日里那个夹道子,先让金棕卷毛上树,谁想他刚上去就呆立不动,有条黑色丝线绑在树枝上,里面的私兵竟然做了手脚。

    “好巧,差点碰到,”金棕卷毛庆幸,另寻下脚位置。

    鸽子随后跟上,从另一边寻去,不过两柱香的功夫,便给高骨探出一条好路。

    高骨依旧穿着那日夜访太子府的夜行衣,带青铜首面具,环首刀没背,但牛皮护手护腿中藏有暗器,腰上挂着匕首,持短拐,均利于单兵作战,小范围御敌。

    高骨顺着二人开辟好的道路,黑影一般进入院中,几个白日里就见过的私兵在一楼厅中吃酒划拳,守着楼梯口,偶尔出来撒尿打一晃,看他们如此懈怠,许是多日来无风无浪才放松了警惕。

    高骨要的就是这个,他利用短拐爬上院中的大槐树,看见二楼一扇窗户有亮光,便学了一声鸮叫,金棕卷毛立刻会意,在墙头发出噪音,吸引一楼的人,待到几人察觉出去时,他又发出猫打架的声音。

    几人观望半天没看出异样,骂骂咧咧的回去了,没人发现二楼窗棂轻轻摇晃。

    屋内,高骨全身绷紧站在原地,怀里搂着个才到他肩膀的单薄男子,口鼻被高骨捂了个严实。他刚刚趁乱,通过窗户跃进屋内,迎面便是一男子,他二话不说将其勒入怀中捂住了口鼻。

    屏气凝神,确定楼下划拳声又起来了,无人觉察异样了,高骨才松开手臂。

    “恩……恩公!!”虞望得了自由,转身一把抱住高骨,委屈的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