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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风雨日暮

    第十五章    风雨日暮

    到了五月的时候,九江城外的三面合围终于完成,之所以包围三面,是因为九江城一面临水,那一面由水师负责围堵。

    可是即使是这样,要进攻九江也相当困难,林启容当然也晓得九江的重要,自从他负责防守九江,就修缮城墙炮台,囤积米粮,更深地挖了壕沟,而且林启容意志坚定,统率的有许多广西老兵,作战意志相当顽强,李续宾想要占领九江,并没有那么容易,每日只能望着九江城那高大厚重的城墙咬牙。

    因此李续宾采取的策略就是,先剪除枝叶,再砍伐树干,八月里,李续宾与水师合作,首先进攻九江北边的小池口,黄品贤站在振字营的行列里,只见对面烟尘弥漫,耳中灌满了炮弹炸裂的声音,是水师的炮船在攻击,从昨天白天开始,一直到深夜都并没有停止,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

    小池口虽然防守也相当严密,奈何终究不是九江城那样规模的防线可比,给湘军水师这样连续轰炸,站在城外小山上,可以看到里面的房屋全部已经被摧毁,照这样下去,陷落是迟早的事情。

    几天之后,八月十五中秋节,云层厚厚地遮住了月亮,应了那一句俗语,“八月十五云遮月”,第二天八月十六,果然风雨如晦,狂风暴雨一起袭来,虽然是白昼,天色实在昏黑的厉害,分辨道路营垒有些吃力,振字营全军出发,进攻小池口,林珑则是将黄品贤留在了营中,让他随本哨一个什的队伍留守本营。

    黄品贤在营中,只听到外面雷声夹着释放火箭的爆裂声,忽然出现的闪电蜿蜿蜒蜒,在黯沉的天空之中划出诡异的线条,如同一条条刺目的长蛇,又仿佛鬼魅,黄品贤看着那雨如同瓢泼一般,从天上浇落在地面,忽然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苍凉。

    黄品贤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大雨,自己也曾经在雨中挑着货物送去城中,都是些不怕水的东西,是两桶活鱼,那个时候走在大雨里,也是感觉很有一点苦,雨点重重地打在身上,略有一点疼,而且很凉,让人感觉发冷,就想到在这样的天气,这世上纷纷同样是人,有的人安居在家中,而像自己这样的人,则要四处奔走,以求得一点糊口的钱粮,就感到很有些难过,那种心情不是完全的悲伤,其实有一点仓皇的,就感觉空荡荡无所依托,自己在这个世上,能够握住的东西太少了。

    可是今天,黄品贤的心情又不一样,不仅仅是那种好像无可依归的感觉,更是仿佛有一种惘惘的威胁正在一步步逼近自己,让人心中十分不安。

    这时什长苏占鳌走过来,望着扶着栅栏,望着棚子外面的雨,笑道:“天黑成这样,好像要点起蜡烛来才行啊,让人感觉现在就好吃晚饭了。”

    黄品贤心头蓦然涌起四个字:日暮途穷。

    苏占鳌见他面色郁郁,便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不必担心,哨长他们定然会平安归来的。”

    黄品贤脸上不由得便微微一红,脱口便道:“我倒不是在担心他……”

    苏占鳌也晓得这件事了吗?不过自己方才是真的没有想到林珑的安危,想的都是对面小池口中的太平军。

    苏占鳌哈哈地便笑:“是的,连续轰了这么多天,那里面也该没力气了,定然是到了那里就冲进去。”

    黄品贤与林珑的关系,苏占鳌自然知道,不过他觉得也无所谓,这营中都是年轻的男子,正在精壮的年纪,哪能没有那方面的需求?太平军既然规定了不许男子与男子相交,自然就是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林珑与黄品贤干这事,他觉得也是天理人情。

    况且以林珑那样的人才,黄品贤终究也不算吃亏,本来是长毛的俘兵,带伤进营,好一阵顽抗,如今成为了哨长的护勇,哪怕他不上前线立功,只要跟随着林珑,林珑升迁,他也能够随之往上升,营官的护勇就和哨长的护勇不一样,更何况还是林珑这样一个人物呢?

    林珑当然是比较有品,并没有强迫,虽然以两个人身份的差距,确实会带给人一些压力,不过林珑并未如何逼迫,黄品贤和林珑在一起,也不算怎样委屈,到如今其实也算是顺水推舟,因为林珑确实是个令人注意的人,即使自己是个男子,苏占鳌也觉得,林珑很有魅力,长得俊俏,能说会笑,和他在一起,很是有趣。

    林珑这一副身条相貌也就罢了,看了就亮眼,难得的是性情活泼,虽然当着哨长,也并没有什么官腔,不搭架子,和哨中的兵勇们关系都很好,日常看到他与黄品贤走在一起,也是不笑不说话,很是亲近的,而且年貌相当,黄品贤平心而论,一张脸也是不由得让人想要多看几眼的,苏占鳌也是山民,自幼看惯了村子里的人,晓得乡村之中能够出现黄品贤这样的一个人,很是不容易,仿佛天生就不带任何土气,简直鹤立鸡群的一般,有一点像是读书人家的子弟,虽然肯定不是富裕家庭,是那种很贫寒的家境,而林珑和他很能相配。

    假如只是要追随一名长官来升迁,倒是不必过于在意这些,不过倘若私房里有些事情,便要考虑一下,哪怕再怎样有权势,倘若年龄差距太大,或者是相貌丑陋,那就非常为难了,对着那样一副躯体,实在难以下嘴,再怎样的荣华富贵,用这样大的代价来获得,也让人感觉很是痛苦,简直好像用刀扎人的心一样。

    男子毕竟不同于女子,明明可以靠勤奋与能力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靠出卖身体?更何况女子即使是再怎样妩媚,也无法得到朝廷的功名,这样一想,便更加觉得不值得,倘若和那样一个老丑之人长久厮混,纵然能够得到一些好处,比别人上升得快一些,三年五载也会心态扭曲吧?难免变得古怪了。

    可是林珑这样一副身姿相貌,便让人的心理障碍少了许多,真的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即使是混在一群人之中,一眼就能够看出他与旁人不同,黄品贤若是只当看美人,其实并不太难接受,哪怕仍是有些勉强,面对林珑这样一个人,终究能够有所安慰。

    黄品贤不想再谈论进攻小池口的问题,便问道:“什长,你的脚好些了吗?”

    苏占鳌前两天伤了脚,否则以他一向的勇猛,不会派他留守。

    苏占鳌一笑:“还行吧,敷了膏药之后,没有那样疼了,虎骨膏是找不到了,用狗骨头熬的膏药,居然也还行。”

    营中的医官也是很能想的,虎骨膏当然是难得,于是便找了一条狗来,把狗骨头捣烂,给苏占鳌做成膏药贴在脚踝上,他还有一番解释:“狗骨,味辛、咸,性温,补肝肾强筋骨,祛风湿,活血生肌止痛。”

    听起来十分玄妙。

    黄品贤是晓得如今有西洋的医生,不知他们怎样治疗扭伤,然而这狗骨膏药贴上,苏占鳌竟然真的好转起来。

    到了这一天的傍晚,前方的激战声终于渐渐平息,卢长庚回来传令,“全军开进小池口”,于是留守的四个什的湘勇便打包了军需物资,赶着马车进入城中。

    路上,黄品贤看到,小池口外原本的壕沟已经给稻草和沙袋填满,前几天湘军就在四处收割稻草,挖沙土装布袋,今天早上便都填在了守护城池的壕沟里,另外还有一些沙袋在壕沟内侧垒成了一堆,湘军就在这些沙袋壁垒的后面,躲避城上太平军的弓箭枪弹,从这里直扑城下,向城内施放火箭。

    进入城内,尸体累累,有湘军的尸体,更多的则是太平军阵亡者,黄品贤不忍去看,低着头牵着马只顾走路。

    来到了本营的宿营地,林珑正在换衣服,经过一天的激战,他浑身泥水,还有两处刀伤,好在不重,刚清洗了一下身体,此时换了衣服,旁边还放着两条干净的麻布。

    黄品贤看到他赤裸上身,手臂和胸前各有一道血痕,便走来说道:“我给你把伤口包上吧。”

    林珑点了点头,看着黄品贤拿过白麻布,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胸前,然后拿过另一条,给他的手臂床上包扎上,林珑笑道:“好在伤得不深,已经止血。”

    黄品贤默默地将麻布打了个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了一声:“无论如何,你没事就好。”

    白日里战争正在进行的时候,黄品贤确实是很少想到林珑,心中想的多是城中的太平军此时是怎样的处境,经过了连续几天昼夜不息的炮火打击,此时面对湘军的进攻,是怎样的一种压力,给苏占鳌一提醒,才有片刻想到林珑,林珑此时正在冒着太平军的枪弹向上攻城,他会怎么样?

    此时见到林珑顶过了这场战斗,活着坐在这里,黄品贤也谈不上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忽然间想到另外一种结果,假如林珑这一次攻击小池口阵亡,自己今后会如何?

    林珑死后,继任的哨长未必会继续留任自己当护勇,可能自己会重回伙房洗菜烧饭,伙勇的行当当然并不低贱,只是在军营之中,难有前途,虽然并不认同湘军,可是自己如今已经无法回归太平军,家也没了,亲人不知都在那里,无论九江在这一场战役之后,归属哪一方,自己都无家可归,所以之后可能就这样浮沉在湘军之中,随波逐流,过一种毫无期待,丧失希望,也并无所谓情感的生活。

    并不是忽然间珍视林珑这个人,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只是那种处境之下,大脑空洞僵硬,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如同盐碱地一般贫瘠,那种前景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发寒。

    黄品贤并非热切期望在官军的体系之中飞黄腾达,从此与太平天国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以此成就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也不愿从此黯淡,那实在有一种好像沉入湖底一般的感觉,而且那湖水还是浑浊的,半点不清澈,那就是沉沦于毫无指望的人生之中,今生都难有发出光彩的可能性,哪怕是像流星那样的片刻灿烂。

    而当自己进入老年,回首往事,只怕看到的只是西北的风沙,在那漫天风尘之中,站着一个毫无色彩的人,满身满面都只是黄沙,面目模糊不清,这一生不过如此,毫无可说便已经即将结束,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所以此时看到林珑还活着,而且没有受很重的伤,黄品贤忽然便感觉,真的好险。

    林珑看着他那复杂的神色,轻轻一笑,抬起手来摸着他的脸:“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黄品贤面颊光洁,摸起来仿佛绸缎,经过这一番艰险的苦战,此时抚摸他的脸,对自己是一种清泉般的慰藉,战争将人都要抽干了,如今终于得以滋润一下那干枯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