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劳伦斯松了口气，宛如散尽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原地。他并不擅长战斗，过度紧张后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精疲力尽到无暇思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背后露给了烂泥潭里的科里亚蒂。

    休息区恢复平静，有几个胆子大的护卫人员开始慢慢接近科里亚蒂。科里亚蒂在与劳伦斯的对抗过程中被自身的黏液吞掉了大半个身体，而因为失败，那些没有再起之势的黏液竟把目标换成了它们依附的主人。只要靠近，就能听见黏液溶解他皮肉的滋滋声。

    其中一个人拿手里的木棍戳了戳只剩下半截身体的科里亚蒂。

    一动不动，看起来应该算是死掉了。

    那几个警卫顿时放松警惕，拿着手里的工具拨开地上一摊摊恶臭的黑色黏液走到科里亚蒂身边。虽然他们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踩到残留的黏液，脚底下的触感令他心里格外不舒服。

    “好恶心啊，啊！真是不愿意接近他！”

    其中一人嘀咕地发牢骚，不怨他，谁也不会愿意处理倒在恶臭血水中有两个头十几只手的尸体。

    另一个看起来像领头人的警卫飞速瞪了他一眼，发牢骚的年轻人立刻乖乖闭上嘴低头干活。他们先是清理科里亚蒂尸身周围的黏液，然后准备把这句惨不忍睹的尸体封起来。但，谁也没注意到，他们脚下的黏液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蠕动甚至增加。

    “啧，怎么感觉越来越多了？”年轻的警卫又发起了牢骚，他抬起脚想把鞋底下的脏东西弄掉。可没想到的是黑水里的血肉泥浆居然把他粘得死死的，他根本抬不起腿！

    “怎么回事！快，谁快来帮我！”年轻人慌张地疾呼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身边的同事纷纷向他施以援手。

    然而，黏液早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固住了所有人，现在他们都被困在蠕动的泥潭里。

    黏液越来越多，蠕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些人惊恐万状，那最先发现事态严重的年轻人尖叫着，“不，我不想……”

    “噗嗤！”

    黏液顷刻间凝聚成一只螺旋尖刺，斜插着穿过他的身体。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向从肚子里钻出的刺，黑色的东西正贪婪蚕食他的内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惨叫或是说点什么。

    “救……”

    “噗嗤！”十多根黏液以相同的方式刺穿他的身体，紧接着便软化成触手把可怜的年轻拖入泥潭。黑黢黢的液体明明只有紧贴地面的一层却瞬间溶解了他的尸体。

    泥浆表面一点波澜都没有，就仿佛这个年轻人从未存活于世。

    骇人的一幕把所有警卫都惊吓的失了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融化在恶臭的尸骨血水中，连一个求救的词语都说不出来。可是即便是求救又能怎样，痛苦死亡已成定局。

    有几个反应快的人转过身拼命挣扎甚至呼救，然而终究无用。和那个年轻人一样，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从嗓子里传出，他们就已经被黏液腐蚀殆尽。

    一切快得甚至无法让人察觉到凭空消失了几个活生生的人。

    等到幸免于难的群众发出惊叫，什么都晚了。

    吸食了更多遇难者血肉的黏液已经无法控制，贪婪地捕食所有能抓到的活物，尤其刚刚给他致命打击的劳伦斯。它报复性地化成巨刺笔直地刺向劳伦斯，就好像知道疲惫不堪的男人再也使不出任何防护。

    劳伦斯也知道，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拼尽全力把奈特推开。

    尖锐刺穿劳伦斯的肩胛骨，他一直带着的龙血吊坠也被这巨大的冲击震碎，鲜血飞溅，滑过奈特的脸。

    龙的瞳孔紧缩。

    “你竟敢伤害我的劳伦斯！”

    刹那间，火光迸溅，犹如金属碰撞而出。黑色的刺就在火花产生的片刻被硬生生炸断，撞进它身后的教学楼。随后猛烈的冲击波扩散，掀起地面一切可以移动的物体。飞沙走石，寒冰的碎末形成满天白雾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听得到的就只剩下巨兽的咆哮……

    待烟雾略散，钢铁般坚硬的龙翼出现在人们视线里，它们交叠在一起形成一面坚硬的盾把他挚爱的人保护住。

    白龙神，曾经作为庇护战争胜利的神祗，在经历三百多年的遗忘后现世于滔天怒焰中。不过这一次，他只是为了他的劳伦斯。

    白龙收起龙翼，他小山一样庞大的身躯占据了近半个休息区，教学楼上掉下来的砖瓦碎屑被他的鳞甲弹开。他环绕住劳伦斯伏低身体，象征力量的苍蓝火焰凝聚在他的尖牙下。

    “龙血……给我……给我！”

    黑色的黏液向自己的中心飞速聚集，携杂满地的秽物。很快，那团恶臭的东西就把自己堆积得与白龙同高。圆锥形的黏液塔不断外溢出，尤瑟夫卡啃噬剩下的残肉碎屑疯狂强化自己，即使看不见那只人和木偶融合在一起的怪物，咀嚼声也足以令人闻风丧胆。一只骷髅手臂猛地冲破黏液塔尖，紧扣住四周滑腻腻的血水墙壁。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四手四脚的怪物挣脱了由无数悲惨的生命织成的茧，贪婪地盯着正前方的白龙。它早已没有了对强大的敬畏，它所想的只剩下白龙的心脏和复活死去的亡魂。

    “给我龙血——”

    已经看不出究竟是科里亚蒂还是人偶的脸张开嘴怪异尖叫，黏液配合着它的咆哮，组合成巨大的锥形矛向白龙进攻。

    苍蓝色的光闪烁一下，火舌迅雷般攀上巨刺，即刻便是响彻云霄的爆炸。龙炎瞬间燃尽了科里亚蒂虚假的身体。

    就像是一出闹剧一样，夺走了无数无辜者性命的怪物就这样轻而易举灰飞烟灭。

    龙炎燃尽了一切污秽，科里亚蒂看到了白龙和白龙守护的人，龙炎扭曲了他的视线。“教父”大人说的没错，在白龙神碾压般的力量面前，他始终都只是个不自量力的蝼蚁。科里亚蒂仅有的一点理智居然在他即将毁灭之际才出现，毫无用处。

    剧痛过后的身体没了任何感觉，那算是他的解脱吧，缠绕了他大半生的的愧疚和思念。也许是临终的幻觉，一望无际的蓝色中他见到了那个身影。

    他挚爱的姑娘，他为此舍弃为人的姑娘

    “初次见面，我是骑士尤瑟夫卡。”

    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第一次见面，金发的女骑士像那天的阳光一样，炽烈耀眼。可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满天龙炎之中，科里亚蒂与尤瑟夫卡灰飞烟灭。

    然而，白龙的怒焰并没有因为科里亚蒂的消失而势弱，没了以黏液为燃料的火焰附在了一切可以焚烧的东西之上。脚下的土地，四周的建筑，以及刚从一个地狱逃出来又跌进另一个地狱的倒霉人。

    无法平息，来自神明的愤怒。

    巨龙仰天咆哮，纵容他的火焰肆虐在可怜的紫罗兰校园，三百年前的悲剧即将重演。

    “劳伦斯，他是你的龙！你快去阻止他！”有个人突然想起就在昨天，白龙的主人劳伦斯似乎用自己的咒语击碎了他的火蛇。在火海里四散逃命的人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劳伦斯身上。

    可那位巫师却一动不动，仰望着自己面前的巨龙置若罔闻。

    白龙给他的护符碎了，白龙的血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奈特挣脱了他的封印，劳伦斯被尘封的记忆也随之解封。

    当银白色的龙在火焰里仰天咆哮时，劳伦斯看着环绕在龙翼周边的苍蓝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这头白龙的三百多年前的和他有关的故事。

    这个故事以他和群山相遇为开始，以他的死亡为结局。

    记忆犹如乘风飘来的碎纸片，零零散散拼不出一幅完整的画。但是劳伦斯记得，他记得画里的每一处细节，他记得他与奈特间深深的眷恋。

    眼前狂怒的巨龙，名为群山之主，亦名奈特。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给他起好的名字。

    劳伦斯抬起自己受伤的手臂轻轻覆在白龙身上，他的血顺着指尖被涂抹在龙的鳞片上。

    “奈特乖，别生气了，我们该回家了。”

    火焰消失的无影无踪。暴怒的白龙俯下他的头亲昵地蹭在恋人的怀里，在一片焦土中灰眼睛的巫师和他的龙格外显眼。劳伦斯环抱住龙头抚摸他的下颚，他把头贴在龙的头上，“我都想起来了，奈特，”他直视白龙琥珀色的双眼郑重且温柔地说道，“你是我的爱人，与我宣誓结为夫妻的爱人。”

    等了那么久的称呼从劳伦斯嘴里出现，白龙僵了几秒，随后便像一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兽一样低声呜咽。劳伦斯心疼地抚摸奈特，他不知道自己亏欠奈特的三百多年究竟应该用什么偿还。

    就用自己吧，永生永世，绝不分离。

    巨龙的身体慢慢消失，直至最后劳伦斯的怀里是他的奈特。曾经吸收过劳伦斯血液的咒印格外鲜红，烙在奈特的心口。奈特抬起眼眸，清澈平静的琥珀里从此只剩下劳伦斯一人。

    “劳伦斯，我终于等到你了。”男孩笑吟吟地，却是在哭，“你再也不许离开我。”

    “嗯，再也不了。”不管命运如何轮转，不变的是那灰色眼睛里的爱恋。劳伦斯把奈特拥入怀里，解开外袍裹住奈特赤裸的身体。火焰的余温传递进他的心脏。

    “奈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银发男孩终于忍不住抱着他的恋人高声痛哭。整整十五万个日夜，他每天都在不见光亮的山洞里一遍一遍回忆，一遍一遍地在梦境里伸手阻止劳伦斯的离开，他永远也打不开那扇被劳伦斯封住的门。

    他真的等了太久。

    久到已经无人记得他这个诞生于群山，久到劳伦斯的样子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久到撕心裂肺的疼早就麻木。

    “劳伦斯，你怎么可以让我等了这么久！”

    男孩泣不成声，他放声大哭，哭得累了就窝在劳伦斯的怀里含着眼泪睡去。白龙的高傲强大不见踪影，此刻他只是个窝在失而复得的爱人怀里委屈的孩子。劳伦斯吻了吻奈特的额头，横抱起男孩走出紫罗兰。

    身后满目苍痍都已与他无关，他最重要的只有怀里的男孩，他的爱人，奈特。

    ……

    王城皇宫内殿。

    带黄金面具的男人慵懒地倚在长椅上，把玩面前由整块黑曜石雕成的棋子，在它们的对面，棋盘的另一边，整整齐齐码了一排从遥远东方购买的白玉制棋子。国王与王后，骑士与战车，不知是哪位巧夺天工的匠人雕琢下，石头们生来的意义便只剩下成为一件上好的玩物。

    “教父大人，您损失了一枚棋子。”衣着极尽华丽的少女跪坐在一张鹿绒毯上，她把脑袋靠在男人的膝上享受男人漫不经心的抚摸。

    男人的轻笑从面具底下传出，他把手滑进少女的口里，少女立刻会意吮吸舔舐那两根冰冷的手指。

    “我的女王，为了胜利牺牲多少走卒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一个脑子里只有女人的男人本就没什么用。”

    年轻的女王并不感兴趣男人的说教，她迫不及待跪直身体把头探到“教父大人”两腿间。男人满意地捻起她的头发任由王国最尊贵的人以最卑贱的行为服侍自己。

    他舒爽地发出叹息，随手拾起一枚黑子，举世无双的艺术品顷刻间只剩粉齑。

    “明天再叫人做一个吧，这副棋我玩腻了。”

    面具下，他的眼睛是与劳伦斯一样的灰色，然而残忍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