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中)
记忆中的脸已经长开,差点让丁邴明认不出来,他的眼神变了又变,复杂的心思全都上了脸。 “你记得吧?”楚端阳脸色未变,声音有淡淡的惊喜。他再次靠近丁邴明想得到更多信息,被丁邴明拦手躲过。 丁邴明站起身,撸了两把自己的脑袋掩饰尴尬:“记得一点……那个楚,楚同学,麻烦你收留我了……” “不麻烦。”楚端阳接话很快,“我正好看见你。” 听他这么说丁邴明才想起被遗忘在酒吧的兄弟们,忙问:“我昨天跟几个朋友一起,你看见他们了吗?他们还不知道我在哪儿……”他刚想从衣兜里掏自己的手机,可这衣服哪来儿的兜。 他抬起头,脸色尴尬得涨红。 楚端阳把充好电的手机递给他,又从晾衣杆上取下风干了一晚上的衬衣,细心叠好放在他手边。做好这一切他才回复丁邴明的眼神,解释道:“我想第二天你可能要穿就洗了下,这个天气风大,干得挺快的。” “至于你的朋友……”楚端阳语气有些抱歉,“我没看见他们。”他直接从厕所把人带走,其他人根本没注意。他当然知道丁邴明跟朋友一起喝酒,可他的家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没事!谢谢你!”丁邴明在意的是自己穿了楚端阳的衣服而不是楚端阳帮他洗了衣服,他的块头比楚端阳大许多,就算是身上这件较为款式的T恤都被撑大了,丁邴明都不好意思还给他。尤其楚端阳还这么贴心,丁邴明捧着整整齐齐的衬衫,心中不可避免涌出感动。 “厕所在那儿。”楚端阳以为他迟迟不换衣服是害羞。 丁邴明反应过来,一边说谢谢一边跑进厕所。 他还急着解决生理问题,大早上的尿憋得不行。丁邴明握着鸟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顿感自己的鸡鸡烫手得不行。 换好衣服出来,楚端阳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简单的稀饭咸菜包子,生活气息浓郁且温暖。 丁邴明站在门边,斟酌语句说自己重新还他一件T恤,这件被他穿臭了。 楚端阳招呼他吃饭,道:“没关系,洗干净就行了。” “……可是被我穿大了,你可能穿不了了。”丁邴明羞愧道。 “我本来也穿不了,没关系。” 那为什么留一件自己穿不了的衣服在家里呢?本来是为谁准备的呢?丁邴明不由自主想,害怕自己穿了什么重要的人的衣服。可他不敢问太多,他们已经不是儿时熟悉的关系了,他也不再是那个自来熟的丁邴明。 丁邴明在椅子上坐下,慢慢握起筷子。 楚端阳吃得很少,基本上都是丁邴明在吃。为了照顾丁邴明的饭量,他特意吃得很慢,最后两人差不多同时放下筷子。 丁邴明问:“你吃这么少,不饿吗?” 楚端阳端着碗筷丢进洗碗机,答:“我早上都吃得少,吃太多了睡不着。” 丁邴明一听急了,以为是自己昨天晚上打扰了他的休息,导致他没睡好。 楚端阳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在他开口前道:“我晚上要上班,所以一般白天睡觉,生物钟是这样。” 这就是上夜班的意思了?丁邴明一听更急了,联系上楚端阳初中毕业上职校的事,瞬间脑补出楚端阳辛辛苦苦打工挣钱昼伏夜出的形象。于是,在他心中埋藏已久的愧疚慢慢浮出水面。 丁邴明不自在地搓着手:“……那我,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吧?我就先走了……” “你还要上班是吧?” “今天,今天不了,我昨天辞了职……” 楚端阳没问为什么辞职,也没有理由留他,说:“那我送你吧。” 楚端阳的模样很真诚,丁邴明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生怕楚端阳回忆起什么,可他忘了楚端阳今早还钳住他的手问他是不是记得对方。他急切地想离开这里,真正到了门口时,他想说不用送了,瞥见楚端阳拧起的眉头,又开始犹豫。他好像能看出楚端阳年轻面孔里的沧桑痕迹,而那痕迹的形成,与他脱不了干系,再度提醒他自己年轻时干了什么蠢事。 毕竟,丁邴明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楚端阳。 丁邴明掏出手机,神情严肃:“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楚端阳愣了一瞬,随即笑道:“多谢。” 这一笑,让丁邴明恍然回到了当初。 不知怎的,楚端阳总不爱笑,丁邴明总说白瞎了他好看的一张脸,费尽心思想让他笑一笑。 最普通的手段就是讲笑话,楚端阳每次看丁邴明笑得前仰后合瘫倒在自己身上都觉得莫名其妙,偏偏丁邴明还一边抹了眼泪一边问他是不是很好笑。 楚端阳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笑点高得离谱。只有丁邴明。 只有丁邴明。 最低级的手段是挠痒痒,丁邴明身上没有痒痒肉,但他有长期招惹别人痒痒肉的经验,逮着机会就对楚端阳“吃豆腐”。 两人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楚端阳可以毫不留情地躲开,在一起后丁邴明仿佛有了免死金牌,可劲作,虽然结果每每是被楚端阳按住动弹不得,他还得小心翼翼地一边赔不是,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对方。然后楚端阳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开始在他身上挠,可以说,丁邴明的痒痒肉是被楚端阳挠出来的。 可当初那么难得的笑容,现在丁邴明轻易就得到了。 丁邴明心中有些酸涩,他知道不是自己改变了楚端阳。生活把当初珍宝一般的笑容都变得廉价了。 丁邴明拍了拍楚端阳的肩膀,回了一个笑。“我走了,再见。” “再见。” 楚端阳目送他离开,上了电梯,揉了揉眉心。 再见来得很快。 应该说虽然没有见面,但他们保持着联系。丁邴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他记住了楚端阳的门牌号,买了新的T恤还给他。他还时常关心楚端阳的工作,问他累不累,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楚端阳猜丁邴明可能误会了什么,但没解释,说自己目前的工作挺好的,还问要不要帮他介绍工作。他记得丁邴明说自己辞职了。 丁邴明打着哈哈:“我最近有点忙来着,打算忙完了再说。”倒没再提找工作的事。 楚端阳很快知道他在忙什么。 两个成年男人日常的交往交流并不多,即便其中有些弯弯绕绕的纠缠,因此他们俩甚至没有单独喝个酒吃个饭。后来丁邴明约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学校看看。 楚端阳答应了,两人挑了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车回到了记忆中早已褪色的故乡。 家乡变化很大,马路上的柏油已经发白,树少了很多人也少了很多,但这个小镇肉眼可见地富裕繁华起来,最突出的莫过于他们的母校。 大约是获得了不少投资,学校扩建了操场和食堂,新修了教学楼和教师宿舍,合并了小学部,四周建起了高高的围墙,把一切盎然生机锁进镂空的铁门。 丁邴明应当是很回来过几次,步履比楚端阳坦然且熟悉,他一边走一边给楚端阳介绍家乡的变化,遇到自己也不知道就拉着人一起去问在自家门槛上坐着放空的老人。 楚端阳已经认不出当初的学校了,他摸着瓷砖砌成的外墙,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丁邴明过来喊他,他们俩才在保安大叔亲切的目光中手牵手走进了学校。 “李叔一直在这儿教书,应该到六十岁退休,现在他才五十八。” 楚端阳反应过来丁邴明说的是班主任。 丁邴明继续道:“学校修了好几年,我高一的时候听说在修,修了两三年才落成,就是现在的样子。” 楚端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面嵌着公告栏的墙,上面列了许多人物,多是优秀教师和历年来中考第一的学生。 “说起来,你应该在这上面的。”丁邴明喃喃,看向楚端阳的目光透着沧桑和愧疚。 楚端阳不知道怎么宽慰他,最后只说:“没关系,这不重要。” 丁邴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太能闯祸了,还总连累你,人家告来告去的我就天天被李叔念叨,我闯多大的祸都没心没肺觉得没关系,可你不一样……” 他没继续说下去,楚端阳却知道。但对他而言真的不重要,而且他也没什么读书的天赋,不过是为了满足母亲望子成龙的希望,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时间投入到学业中去。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母亲曾反复如此告诫他,还让他别去沾染不三不四的人。 思及此,楚端阳反问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楚端阳今天穿得人模人样的,衬衫领带打着,皮鞋西装裤穿着,头发很短没怎么打理,但配上他的一张脸,总体看着都是成功人士的模样。 时隔多年,丁邴明恍然又有了心动的感觉。他掩饰般侧过脸,像说服自己一样反复道:“很好,很好。” 楚端阳拉着他坐在台阶上,视线飘向远方。“看上去,你过得不好。” 结合语境和前情提要,这句话总有些嘲笑反讽的意思,丁邴明却没觉得,反而笑得灿烂:“没什么不好的,我挺满意的。没想到又碰到你,更好了。” 见他把话说得这么自然,楚端阳有些茫然,联系到对方的性格,好似懂了。 “我也觉得很好。”他回道,学着丁邴明的样子揪着缝隙里生长的杂草,眼睛盯着空白处。 丁邴明很满意的样子,搂住楚端阳的肩道:“其实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丁邴明叹了口气,脸迅速垮下来,语气忧伤:“之前让大家回来看看李叔,想着说不定是最后一面。” 楚端阳怀疑地看向丁邴明,得到对方的点头。 “李叔病了好几年了,越来越严重才不得已退休的。他总说自己没什么活头,要看见他的学生们过得好才放心。但他没想让大家回来,觉得大家跑来跑去太麻烦。” “李叔一直很照顾我,这几年我亲眼看着他肉眼可见地变老,到垂死的样子,更加觉得对不起他。他觉得我过得不好,但心里最关心的是你。” “我?”楚端阳愕然,他自己对班主任的印象并不深刻。 丁邴明笑着点头:“他最喜欢骂我,一骂我就想起你。” 自楚端阳初三家庭出变故又中考失利后,李叔一直放心不下他,毕竟是那么小一个孩子,家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楚端阳在学校表现得还很好,努力上进,虽然不亲近同学,可比起总惹事的丁邴明,大部分老师更喜欢楚端阳那样自律的学生。 丁邴明都是听李叔说的,那个时候的他只想着跟楚端阳划清界限,根本不敢打听对方的事。等他后来长大了才觉得当初的自己蠢,是个顶顶的混蛋。可他怎么弥补楚端阳呢?他根本不敢,还没有能力。 那可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醒悟”。 楚端阳说他妈妈得了癌症,丁邴明是流着汗听完的,手把电话攥得死紧,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不要多想,不用担心,跟你没关系。这两天我在医院陪我妈,你帮我跟班主任请个假吧。好吗丁邴?” 丁邴明跟个木头似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回了声“好”。 可是他忘记了,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脑子里一直重复一句话:你闯大祸了! 三天后楚端阳回学校找班主任补了假条,给了丁邴明一个安慰的拥抱。 丁邴明急急地问:“你妈妈,你妈妈……” “她没事。”楚端阳握住他的手,眼里空空落落的。 “可是她晕倒了,她看见我们……”丁邴明说着说着就懊恼地抱住头原地转圈圈,模样像是要哭出来了。相比之下,楚端阳反而镇定许多。 “是癌症,医生说是去年检查出来的,我妈之前在吃药。所以,跟你没关系。” 丁邴明有一点被安慰到,追问:“可是癌症也很严重,医生怎么说?能治好吗?” 楚端阳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母亲受到了打击,这两天并不愿意面对他,医生却说她想出院,似乎要放弃治疗。 癌症是晚期的,治疗成功的概率不大,但也有几率,就算不能痊愈也可以多活几年。 医生这么告诉楚端阳时,是当着他妈的面的。楚妈妈早就知道了,但现在她不想瞒着谁了。她美貌不复的双眸盯着楚端阳,弥漫出尖锐深刻的恨意。 “混蛋,跟你那不要脸的爹一样,贱人!” 医生走后,病床上的女人爬起来,揪住男孩脸上的皮肉,掐住男孩的脖子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楚端阳面目怔怔的,似乎没回过神来,撑着地的手臂不自然地发着抖,让他再度趴回地板。 “妈……” “别叫我!” 女人本来想扶起他,听他叫她脸色又变了,痛苦地皱起眉,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哀吟。 楚端阳好不容易站起来,盯着女人直到被子里的动静小了才离开。 这种情形每天都在上演,女人偶尔想起来,就会把楚端阳抱进怀里,一边摸着他的发顶一边哭着说对不起。 楚端阳听她抱怨说他好的不学学坏的,听她抱怨他那该死的见都没见过的父亲,听她抱怨命中注定般的苦难和罪孽。楚端阳从没听她说过那么多关于父亲的细节,以往都只用一个词“混蛋”来代替所有。但听了那么多,总结下来还是“混蛋”一词最为概括。 “你能不能改?能不能跟那个家伙断了?”他的母亲掐着他的肩膀质问。 楚端阳维持着少年的天真性子问:“为什么要改?” “因为那是错的!” “端阳,端阳,妈妈求求你,你改吧,那是错的,是造孽,你别做个混账东西……” 可是为什么是错的呢?楚端阳不明白,他跟丁邴明明明没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 可他忘记了,伤害到了他的母亲。 丁邴明哭着问他,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哪里错了? ……我们,我们谈恋爱……错了。 为什么错了? 因为你妈妈很难过。 “我们要不要……” “不要!”楚端阳打断他,有些气急败坏,他搂住丁邴明,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没关系,我会劝我妈的。” 楚端阳还不知道怎么劝,就迎来了他的妈妈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他跪在病床前,模样邋遢得像个乞儿。 “你怎么不听话,你个混蛋……”楚妈妈的拳头捶在他身上,哭得歇斯底里。 “我听话,妈妈。我跟他断。” “真的?” 真的。 不用他断,丁邴明已经开始主动疏远他,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消息,不正视他的眼神。楚端阳拦住他问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想绝交? 大概是“绝交”这个词太狠,丁邴明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推开他跑了。 楚妈妈的病情没有好转,楚端阳和丁邴明的关系也没有好转。楚端阳以为他们就这样了,直到某天回到家时看到母亲的尸体和沾满水迹的遗书,才真正觉得天塌了。 “你也是个混蛋。 去找你的幸福吧。” 就这一句话而已,凉了楚端阳跳动了十六年的心。葬礼办得又快又简单,再回到学校时,楚端阳觉得恍如隔世。 丁邴明站在他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楚端阳的心缓缓跳了两下,因为这句话耳鸣了半分钟。 “你说什么?” 楚端阳彻底无牵无挂,本来因为想快点挣钱而进职高的选择也变得理所应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