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游龙幻法

    游龙观面积不大，进门之后是个院落，深处便是正殿，里面寥寥几个游客，进来转上一圈，一看这簇新的颜色，这模仿古代但没有岁月沉淀的现代工艺装修，便都知道这道观算不得有多悠久。

    古代的宗教建筑，不仅因为岁月悠久而独具韵味，而且因为当时的匠人往往心怀信仰和敬畏，哪怕是被人雇佣，也带着一颗虔敬之心，所以无论梁柱祥云，殿阁金碧，还是神佛造像，都有一丝神圣的韵味。而现代的匠人，不说唯利是图，至少也是为利而来，心中未必有多少敬畏和虔诚，造物就都是现代记忆冷冰冰的味道。

    游客们进来，也不过是因为这里不收门票，也没有什么门禁，敞开着门，自然好奇。进来之后，只有院落中间的香炉像个古物，里面积满了香灰，上面插着细香。左右两侧有长桌，上面摆着很多盒香，并且写明“细香免费，限取三支，请您自重”。

    免费的香，能烧自然要烧上一下，便有游客到香炉前礼敬。香炉边还站着个中年道人，两颊到下巴都留着稀疏的寸许长的黑须，面容黑瘦，有些沧桑，牙齿也不太整齐，笑容有一丝丝猥琐，会教来敬香的人该以什么姿势上香。面对这种装扮的道人，很多人都会暗自警惕，对方会不会要让他们捐钱，或者拉着他们袖子给他们算一卦。不过这个中年道人只是教他们怎么上香，等他们上香之后便不再多说，倒是让游客们放心不少。

    在中年道人身边，还有个扎着道髻的小道童，撅着嘴，像个受气包，拿着个比他还高的大扫帚打扫着院子，只是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并没有扫干净什么东西。见商秋长进来，不游览，不上香，只是在那儿站着看，小道童故意扫到他身边，没好气地说：“喂，让一让。”

    商秋长看了小道童一眼，让了一步。小道童故意贴着他脚边扫过去，随后仰头看着他：“你是干什么哒？傻杵在这里干什么？”

    “清松，不得无礼。”大殿门口台阶边，坐着个须发皆白，垂到胸口，一看就仙风道骨的老道长，他坐在石墩子上，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局棋，见商秋长看过来，便抚须笑道，“道友一身真气清纯至极，堂堂皇皇，看来也是修行中人啊，不如过来一坐。”

    “在下商秋长，今天特地来拜访楼清屏楼道长。”商秋长走到老道身边，并未坐下。

    “原来是商道长，失敬失敬！”老道士听了，微微吃惊，站起身来拱手道，“贫道清虚，忝为游龙观观主。”

    “原来是清虚大真人，失礼了。”商秋长也拱拱手，环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回到大殿之内，大殿之中，供奉的是三清祖师，也是新造的神像，周身颜色鲜艳，富态雍容，还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感觉。

    “商道长来得不巧，清屏出去游历悟道去了，并不在观中，商道长若是有兴，不妨坐下和我手谈一局，如何？”清虚大真人满面红光，脸颊饱满，就像电视剧里的老顽童一般，比玄明大真人和长明真人看起来可亲得多。

    商秋长低头看了一眼，笑了笑：“秋长未曾学过围棋，却是没法陪真人手谈了。”

    “那正好，你坐你坐，我这局棋啊，里面有着大门道，大奥妙，既然你没学过，正好我教教你。”清虚大真人招手，让商秋长坐下来谈。

    商秋长低头看了两眼，他不懂围棋，只见到棋局中黑白子交错，隐隐有种彼此围困的气机，这棋局中竟暗藏着一丝法意，是某种特殊的法术。他将手伸在旁边的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在手上把玩了一番，微微一笑，随手将棋子扔了出去。

    “诶！你怎么扔了！”清虚大真人站起身来，不满地说。

    这时那枚棋子已经飞到了院落一角，伴随着一声宏亮的钟声，便如有一层真实无比的画幕被人抽起，整个游龙观表面荡起布卷般的皱褶，褪去了那层鲜亮的颜色。

    画幕之下，是一个面积比刚进来时看着更大的院落，梁柱颜色古拙，表面已经有了很多裂纹，用很多木架进行了加固，梁柱之间还有很多雕画，夹杂着现代修补的痕迹，透着岁月沉淀之美。棋子飞落的角落里，显出一架古钟，刚刚的钟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整个院落里，反倒是那个古香古色的香炉，变得簇新无比，两侧长桌和香案，则一成不变。更为惊人的是，香炉边的中年老道和扫地道童，都随着画卷一起化去了。

    商秋长视线回落，那大殿之内，供奉的也并不是三清祖师，而是一位黑发黑须的中年道士，斜坐着略微倾身往前，左手放在膝上捏着一支莲花，右手举起捏着法诀，脸上笑容有些戏谑，姿态自然，栩栩如生，可见当年雕刻神像之人技法之高妙。这神像通体以古木雕刻，上面的色彩经过了一番修补，但并不是那种破坏性的覆盖的鲜艳色彩，而是稍加填补，显出本来颜色，应该是文物修复方面的专家出手，才能有这么好的效果，将神像原本的神韵展现出来。

    而坐在大殿门口的，也根本不是什么鹤发童颜的老道，而是一个短发蓬松，天然打卷儿，眯缝着眼睛好像没睡醒的年青人，他甚至都没有身着道袍，而是穿着T恤牛仔裤和拖鞋，T恤上还是一个大大的表情贱贱的doge狗。

    他面前倒是真有一局棋，棋局和刚才并无二致，但是可气的是，棋局的对面，根本就没有石墩。若是陷入了他的幻术之中，便会以为有石墩，实际上是扎马步坐在那里，等幻术突然消散，便会摔得狼狈，着实恶劣。

    “不愧是天字第七的高人，商道长，好眼力哦。”年青道人笑眯眯的，眼如细缝，打趣道。

    “果然眯眯眼都是怪物，楼道长，好手段哦。”商秋长也笑着说。

    楼清屏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商道长定是个妙人，不像那几个家伙那样老气横秋的。”

    “商道长来这边坐。”他站起身来，领着商秋长到了道观一角，那里放着一柄大遮阳伞，下面有塑料的桌凳一体的那种景区座椅，旁边还放着个冰柜，里面全是饮料，“喝点什么？咖啡，茶，cocaco？”

    “橙汁儿。”商秋长笑道。

    楼清屏也乐了，给商秋长拿了一瓶橙汁放到桌上，他则开了一罐可乐，吨了两口，嗝了一声，然后好奇问道：“我就叫你秋长了，不道长来道长去了，累挺，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在游龙观布的幻术，这还是第二次被人看破。”

    “第一次是谁？华钧天？”商秋长好奇。

    “华钧天怎么会来我这里，他可是一心求道，瞧不上我们这些邪门歪道。”楼清屏不屑地说，“上一次看破的，是地字第一，佛子昙心。”

    天地神鬼，天字部都是道门中的高人，地字部则是释门中的高僧，之所以道门占了天字，便是因为华国组织的那次“走入新时代·华国修行经验交流会”，也便是修行人所说的新时代论法大会中，华钧天胜了昙心，道门压过了佛门。

    佛门堪破虚妄，照见真如，能识破楼清屏的幻法，并不奇怪。商秋长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楼清屏反倒好奇起来：“你没事怎么想着来我这里，天地神鬼这四部的人，没事可都不太爱串门。”

    “我刚刚去了白云观，玉皇观正在那里轮值，在那里见到了晏紫宸，便想着顺道再来见识见识游龙观的妙法，今天一见，果然不凡啊。”商秋长笑道。

    “白给你橙汁儿了，你这话说得不老实。”楼清屏眯着眼笑道，“晏紫宸……还没找着门呢？”

    商秋长微一挑眉，手指往上面指了指，笑道：“他找到了，不愿意进去。”

    楼清屏笑了起来：“嘿嘿，像我们这样的人，谁都不会甘心走那么一条路吧？”

    香火神道，成就真神，高高在上，听起来威风无比。封神演义的故事流传千百年，在明代修整成书，封神大战到底是否却有其事，很难肯定，但其中隐喻的修行道理，却是通过家言传递出来。在封神大战中，唯有功行不够的才被斩了肉身，真灵上了封神榜，成为天庭神仙。在西游之中，三岛十洲的神仙也是逍遥自在，二郎真君更有听调不听宣之语，而天庭诸神却是比现在的公职还忙，被孙悟空打得那般凄惨，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哪里有半点成仙做神的乐趣？这便可知，成神之道，绝非善途。

    商秋长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楼清屏的眼睛眯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细缝：“那你就是来看看各门各派的法门咯？怎么样，觉得我们游龙观的功法如何？”

    “深不可测，妙不可言。”商秋长微微一笑，满是赞叹之意。

    “哈哈哈哈，我可是拿你当朋友，你这么忽悠我可是不地道。”楼清屏大笑起来。

    商秋长依然是波澜不惊：“这怎么是忽悠呢？心神幻法，虚中求实，这也是一条通天的大道啊。”

    楼清屏的眼睛睁开了一丝：“你果然知道。”

    商秋长但笑不语。楼清屏又吨了一口可乐，他打了个嗝，嗝出来一连串的泡沫，泡沫中，显出山川社稷、楼宇城市、乡野人间，四五个泡沫次第升起，又次第幻灭：“生幻容易，成真却难，我比晏紫宸多走了一步，却还是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真是羡慕华钧天，道法传承那么完整，一步一步走上去，就能看到无穷风景。”

    他说完之后，眯缝着的眼眸中，一丝微光落在商秋长身上：“你对华钧天并不羡慕，也殊无敬意。”

    “我辈都是求道人，求的都是长生大道，行道路上，有先有后，也是常事。”商秋长平静地说。

    “这便是你和我们的不同。”楼清屏脸上笑意淡去，眯眯眼一旦不笑，便有了一分可怖之意，“看过华钧天的道，没人能不惊叹，能不羡慕，法侣财地，一会儿财在前，一会儿侣在前，可世间若无通天的真法，再多侣财地又有何用？尤其是像我和晏紫宸这般，已然看到了各自道路的终点，却知道这并非大道的终点，每走一步，就是往困局靠近一步，每走一步，就是往死地多行一步，哪里能这么安之若素？”

    “世间本无法，总要有第一个修行人，观天地，演日月，悟大道，创出了法，后人才有了路，既然前人可以，今人如何不可以？”商秋长说道。

    “这是大话，空话，忽悠人的话。”楼清屏又笑了起来，笑容不尽嘲讽之意，“能在灵气复苏初见苗头的时候就修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哪个人不是天资独绝，气运非凡？哪个人不是锐意进取，披荆斩棘，可创法哪里是空口白牙说上一句便能成的？你能这般从容，也不过是仗着师门的道法可依，前路无疑，若是你我交换，你如我这般，难道不会恐慌，不会不甘心？”

    “我会。”商秋长一点迟疑也没有，坦然承认道。

    楼清屏一腔的话，都憋在了那里。

    “但我不会一直这样惶惶不可终日，我一定会想办法继续修行下去。”商秋长缓缓说道。“知天道难求，大道可畏，求道艰难，是为了看清以后的路有多少坎坷要跨过，而不是给自己的怯懦找理由，大道之路，从不是走绝的，你停在哪里，路才绝在哪里。”

    楼清屏眯缝的眼睛乍然睁开，一双眼眸色如澄金，瞳孔如细缝，他身上涌起一道气机，自脊背冲出，蜿蜒而上，在游龙观上方，化作一条身长百米，头生肉瘤，背有须发的怪蟒，那蟒飞到空中，遨游舞动，身体前部，猛然撕裂，生生长出一对三趾脚爪。怪蟒在空中盘绕一圈，散做一团神气，缓缓落回了楼清屏身上。楼清屏的双眸合拢，起身鞠躬致谢：“多谢道友。”

    “不过是互勉罢了。”商秋长也起身回礼。

    楼清屏修得，是某种幻神法门，幻神非真神，乃是炼精化气之后，将自身真气，与特殊的宝物相寄托，通过观想的法门，假想自己周身真气化为某种神物，最终破幻成真，修成元神。游龙观的法门，应该就是观想真龙，将自己的真气变化为真龙幻相，从蛇化蟒，从蟒化蛟，从蛟化龙，最终成就真龙元神。由于这种法门是一种心幻之术，故而有些近似佛门，心境修为极其影响道境，今天商秋长一句话点破楼清屏心中疑障，楼清屏修为就进了好大一步。

    这种法门，因为炼气化神破关之时要寄托一物，所以所选之物会极大影响日后成就，而且这种寄托，往往是有形有相之物，像真龙之属，已经是上乘，但比起阳神法，还是成就有限，和商秋长的元神法更是不能相比。甚至若是晏紫宸真的修成了玉帝香火金身，也要在法力上胜过楼清屏。不过真龙毕竟是自身法力，不依赖香火，所以在元胎赤阳天中，幻神之法还是排在神仙之上，有望成就天仙大道。

    “我看你修得心幻之神，是真龙之相，莫非得到了什么与真龙精血有关的宝物？”商秋长好奇道，真龙是天地灵气复苏到一定程度自然诞生的，真龙并非世间最为强横的生物，但也属于巅峰之列，真龙的出现，也意味着灵气复苏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倒是没有那样的福气，是在东海偶然遇到了一只大蜃，吞了它的蜃珠，后来拜入师门，正好修习心幻之法。”楼清屏大方地说道。

    传言大蜃也是龙生九子之一，有真龙血脉，而且蜃本就天生擅长幻术，海市蜃楼中的蜃楼，指的就是海中大蜃喷吐蜃气变成的幻相，果然能在灵气复苏刚开始就修成道法的，每个都有奇遇。

    “我师门传自唐朝真修罗公远，这殿内供奉的便是祖师法像，因为蜃气和师门道法相合，所以进境极快，才有了今日的修为。”楼清屏转身，对着殿内的祖师像行了一礼。

    商秋长恍然，原来是那位，倒真是一位幻法大师。

    见过了游龙观的道法，商秋长就有了离去之意，楼清屏笑嘻嘻道：“你既然见了玉皇观、游龙观，那要不要再去云楼观找找宫飞雪，去天道观见见华钧天？”

    “我在宗特部见过林白暝，已经知道云楼观的道法是何跟脚，她那一派，都是剑修，最喜欢和人斗剑砺心，你让我去见她，可是不厚道。”商秋长没好气道。

    “那你难道不去见见华钧天？阳神法啊，真正的直指天仙大道的功法诶，宫飞雪每三个月就要去天道观挑战她一次，你说不定一次能见两个！”楼清屏又使坏道。

    商秋长此时已经快要走出游龙观，听完之后，回头一笑：“区区阳神法，有何可看？”

    楼清屏的眯缝眼猛地瞪大，望着商秋长飘然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阳神法都是‘区区’而已，那你修得，又是什么道法呢？”

    他轻轻挥了挥手，恍若一层幕布落在了游龙观中，老道士，中年道士，小道士，器具，新殿，三清祖师相，都再度将真正的游龙观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