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宝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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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钰懒洋洋地翻下去,和他并排躺着,伸过来一只手,像摆弄玩具一样揉捏他的耳朵,然后又在他手臂外侧种过天花的小坑上摩挲。 “幸亏你不是女孩,”穆芳生说,“不然你肯定有事没事给别人的小裙子拽抽丝儿。” 屠钰侧身躺过来,半边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我不是女孩也能拽人小裙子。” 他刚要接着开几句玩笑,一眼瞥见屠钰手臂上半干不干的白色斑点,顿觉哪儿都不对劲儿了:“你……去洗个澡吧?” 屠钰从床上爬起来,衣服在床单上滚皱了,坐直时露出一小截劲瘦的腰线。 穆芳生收回视线,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浴室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屠钰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脑海里重播。 语调、尾音、气口、抑扬的方式。 ——他迷恋屠钰的声音,迷恋的程度不够,简直可以说是痴迷。 还没想通原因,屠钰已经从浴室出来了,站到他眼前,又是那副乖巧模样:“生哥,你也去冲一下?” 穆芳生朝他亮出双手:“手铐还给我铐着。” 屠钰转身去拿钥匙,拿来了弯腰戳铐子锁孔解手铐。 他腰上只围了一块白色浴巾,穆芳生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对方斜劈进浴巾的人鱼线。 不得不说,这小子有一副顶好的身材。 穆芳生清了清嗓子,开口:“我们应该有个安全词。” 屠钰抬起眼看他,抓住他的手环在自己的手腕上:“你做这个动作,我就停下。” “好。”他点头。 窗外的蝉已经不叫了,只剩下熬夜的蛐蛐。 “穆萋,听说过吧。”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想倾诉的欲望。 “听说过,”屠钰道,“八年前……那个月光宝盒的吊坠,是她送给你的。” “啊。” 没信号了一般沉默,终于又接上,“对。” “那年重映。南岛爆炸那天……我去南岛老码头接她。” 他小时候,每年穆康书都会领他去福利院。 后边永远跟着端摄像机的记者。 他九岁时第一次见到她,那女孩蓄着很长的头发,身体很瘦,但小腿和手臂都是浮肿的。 真正断断续续地常年挨饿不会立即枯瘪,就是会呈现出这样不健康的浮肿。 福利院儿童玩具房的泡沫彩砖上,大多是些两三岁的孩子,女孩坐在那儿,比个别三岁的孩子还要小一圈,但她没穿开裆裤,穿着手肘和膝盖都打了补丁的衣服,不哭不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遭,左眼眼尾还生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 那时候他就猜到她实际年龄比“三岁”要更大些,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才长这么小。 跟着穆康书来的爱心企业代表依次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发炸鸡。 小孩子狼吞虎咽的时候,镜头怼到人家脸上去拍。 所以那女孩一直没去拿她面前的食物。 炸鸡特有的气味充斥人挤人的玩具房。 记者一脸不耐烦地站在摄像机和脚架旁,手指快要戳到女孩脑袋上:“快吃啊!” 他明白记者为什么不换个人拍,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是被遗弃的,残疾、脑瘫、智力障碍…… 拍摄到明显不正常的孩子的镜头是不能用的,观众会感到不适。 电视播出的必须是漂漂亮亮又看着惨兮兮的小孩,只有那个女孩最符合要求。 与女孩僵持着的记者不知想明白了什么,半蹲下来,送麦克风到女孩嘴边收音,记者问:“你是几岁被遗弃的呢?” 女孩摇摇头。 “那你想不想爸爸妈妈?” 女孩这次连摇头都没有了,把头侧到另外的方向,穆芳生就这么不小心和她对视上了。 那记者的手指直接戳上女孩的肩膀:“转过来转过来!想拍个哭的镜头都不给我,费劲!”说着,转身招呼电视台的摄影师,“给这个小哑巴多几个特写,毕竟长得好看,能用用。”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个猛子扑过去撞向摄像机,脚架倾倒,价值上万的摄像机镜头“啪叽”摔在地上,那记者一把拎住他,破口大骂:“这他妈谁家的小孩儿!?有没有教养?” 再后来,他听见穆康书疾步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爸一把拽过他,扬手就是一耳光。 半边耳朵都听不见声音,养了半个月才好。 “福利院不算特别远,后来又去了几次,每次她都在,然后有一次我脑子抽筋了,抱起来她撒丫子就跑,打算把她藏我爸车的后备箱里带回家。” “哪儿?”屠钰打岔。 “后备箱。” “怕我爸在路上发现。”穆芳生抬起手搓了搓眉心,“刚开始小丫头没有反抗,可能不喜欢后备箱,塞进去的时候她咬了我一口。” “我见识比较少,”屠钰道,“有人喜欢后备箱吗?” 穆芳生强行挽回自己的尊严:“我那时候也小,五六……七八九岁吧。” 旁边的屠钰眯起眼睛盯里他一会儿:“生哥,你的意思是,已经九岁了吧?” 穆芳生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伸手亮出左手虎口位置的月牙形状瘢痕:“给我咬得留疤了呢。” 屠钰举着他的手腕端详那道浅得快看不见的疤,他则是继续絮叨:“小时候没多少零花钱,每次去只能给她带些糖。我一直磨我爸,想让他领养那小孩。” “后来我爸同意了——我们去办手续,结果她已经被一家美国人接走了,当时福利院在网站上开通了涉外收养。” “后来她重新联系的你?” 穆芳生点点头:“她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是那种一长串的英文名吧,闹着玩儿说叫穆萋。当时不是流行火星文情侣名吗——那个什么,芳草萋萋。” 屠钰挑了挑眉:“她长得漂亮么?” “漂亮,”顿了下,穆芳生又补充:“应该漂亮吧,毕竟小时候那么好看。她不开摄像头。” 屠钰‘切’了一声:“网恋不开摄像头?小时候好看大了很容易长裂的。” 穆芳生瞟他一眼:“不好看也没事儿。我喜欢听她说话。” 两人相对沉默一会儿,屠钰忽然抬起胳膊肘儿怼了怼他:“phone sex?” 穆芳生反射弧运行片刻才明白:“你怎么那么淫荡。” 然后,他想了想,如实说道,“其实,平常也就聊一些流水账,我跟她说我在吃什么。她跟我说她在吃什么。看见奇怪的东西也跟她说,比如我们高中院子里那颗歪脖树。可能是学生都从它旁边跳墙,把它那个杈踩歪歪了。” “……有时候睡觉也不挂语音。半夜迷糊醒了还能听见她喘气。” 更多的画面闯进脑海,不想再继续,他站起身:“我去洗澡。” 屠钰的视线顺着他的脸移下来停在他的胸口:“摘么?” “摘。” 说完,穆芳生迎着对方半跪下来,好方便他摘那枚乳环。 乳环被屠钰的手拨起,穿透乳粒的纤细金属棍轻微绕弄,细小的电流淌遍全身,乳环很轻易就被取下去,粘了酒精的棉签在它周围绕圈,肿胀感消退,说不清是冰凉还是刺痛。 城北刑侦支队。 法医办公室。 由于之前养死的是两条大鹦鹉鱼,所以鱼缸也大得惊人,贴着一进门的侧面墙壁放,半面墙高,已经成了法医办公室的一道景观。 总不能把人家‘景观’掳到刑警办公室那头,于是他的独眼金鱼搬进了法医室。 法医室主任贾博嫌鱼太小,又捣腾来十多只长得差不多的金鱼放里面一起养,没过几天,原来那只独眼金鱼的眼泡居然长出来了,现在全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穆芳生看完鱼,回座位上卖呆儿。 路段监控已经全查完了,根本没在张吉彬逃走后的可能路段上发现那辆车牌号江A09311的五菱宏光面包车。 就算换车牌,也得有时间,当时警察追那么急,张吉彬不但能甩得开警察,还躲得开全部的交通监控。 正琢磨着,隔壁忽然窸窸窣窣递过来一个笔记本,横线被添上一条条竖线成了方格,本子中间还夹着一支铅笔。 他抬头看屠钰,对方小声道:“下五子棋吗?” “……” 想了想,拿起铅笔,在格子交叉点上画下一个圈,涂黑,算是黑子。 下到满页纸都是空心白子和实心黑子,穆芳生转了两圈铅笔,忽然问:“有没有橡皮?” 屠钰拉开抽屉翻翻,找着半块橡皮递给他。 他拿着屠钰的橡皮一脸严肃地蹭掉了屠钰的白子,重新换了个地方把对方堵截,堂而皇之地悔棋了。 在他第二次悔棋时,有脚步声陆续进屋,来了有七八个人,都不是生面孔——城南刑侦支队。 领头的是副支队长周宗敏。 周宗敏站定在穆芳生工位前,等着他抬起头才开口:“跟我们走一趟吧,穆警官。” 穆芳生又转了圈铅笔:“原因?” 周宗敏:“半小时前,尾号8112的手机开机了。” 所有人都望过来。 整个城北支队刑警,人人都对这个尾号熟悉得不能再熟——那是张吉彬关机前接听的最后一个号码。 “号码三角定位在景园小区2栋,我们挨家搜索,最后在901找到了那部手机,901,这是穆警官的住址,对吧?” “转告你们梁支队,现在有充分证据怀疑城北支队刑警协助嫌犯逃脱,根据回避原则,在今天之内,611主播分尸案的物证和卷宗请全部移交到城南。至于穆芳生——我们现在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