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1青

    行宫全系封闭的指令下达时，下位复制体还没有来得及从通道离开。

    为了省力，它尽量贴着墙移动。最后的演算是在消耗了它太多的能力。更别说猝不及防的全区封禁指令。

    不过凑巧的是，它从原型舒的数据库中调出了这个行宫的平面图。

    和痴迷原型的31号不同，除非必须，下位体并不喜探看原型的数据。而这个行宫大约是原型当年在世时，在纪录片上看过的，随口问了一句是否对外开放参观。

    可惜直到原型离世，这个参观计划没能落实。后来孤独百年的主人就买下了这片行宫，原样搬迁了过来。

    这些古老的别苑通常有两种通道。一种光明敞亮，供主人和宾客使用，另一种则是狭窄崎岖的下仆通道。前者在明后者在暗，绝无干扰，仿佛两者不想交的世界。

    此刻，下位体就找到一处楼梯转角的暗道，小得连它也只能侧身进入。

    少年转过头，却发现这个暗道不仅它一个，黑暗里已经有一双蓝色眼睛，和一道黑洞洞的炮口。

    “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

    他们同时说。

    炮口和准星移开了，露出一个抿着唇的女孩。女孩四肢修长柔韧，包裹在特殊材质的紧身衣中。深色的头发扎在脑后，领口挂着一个小海螺吊坠。她的肤色比上一次更加苍白，但奇怪的是眼睛在暗中也蓝得非常明显。

    “我是阿陆。那天在草地上，还要谢谢你。”她并不怕生，打开了话头，似乎还有一种区分复制体的特别直觉。“对了，另一个男孩怎么样了？”

    想到最近忽冷忽热的31号，下位体有些头痛。

    【他和我在一起。】下位体简略地说。【我会想办法带他出去。但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抱着膝盖。坐下她的身体其实并不健壮，微微有些气虚，但提起炮口的时候却十分稳。

    下位体从少女的手环上认出，她也是庄园研究所的常客。

    “我听说，那个魔头可能回来，所以我来狙击他。”女孩咬着唇说。“一定是他胁迫了渊叔叔，做什么罪恶的勾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下位体觉得自己平时已经很莽撞，此刻觉得真是人外有人。

    【你说的渊叔叔……不会是系统渊吧？】

    那个全息高级运算的投影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竟然被阿陆称为叔叔，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是的。但我没有办法。我几乎不记得父母，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渊叔叔了。”少女垂着蓝色的眼眸。

    【那也太冒险了。这可是血色沙龙。】下位体连连摇头。【你知道那主人的实力。】

    “我知道。”蓝眼少女的眼神暗下去。“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有时候我觉得渊叔叔就在附近，但这半年来，不论我如何呼喊，他都不回答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阿陆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渊叔叔生气了呢……”

    说到这里，女孩别过脸去。32号记得她在那天草坪上的样子，恐怕是世上少有的，敢于和这庄园的主人直接对抗的人，如今眼圈却红了。

    【你真的很看重它啊。可系统渊被创造的时候为了追求高性能，几乎省略了情绪模块。】

    要模拟人类变化莫测的情绪就会损失大量能源。舒所创造的系列无不遵循高效的原则。恐怕只有“青”是例外。

    “不是那样的。”女孩鼓起脸颊。“虽然渊叔叔话并不多，却很关心我，我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都会陪着我。他并非没有情绪。这些……我都知道的。”

    下位体张了张嘴，最终没有答话，心里有些触动。

    作为一个简略的闹钟装置，更不会有情绪模块这么奢侈的内容。它从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有的人类一生都活得麻木。

    也有的人类，擅长解读它们潜藏的情绪。

    【难怪……你能认出我们。】

    “当然。”女孩有些不解。“你们都很不一样啊。”

    他们在狭窄的暗道里沉默了一会儿。

    【阿陆，吃糖吗？】下位体忽然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糖。【我这里有糖。】

    这个安慰方式实在过时，但下位体实在不知道更好的方式。

    谁知女孩欣喜地接过糖果，立刻剥开糖纸，毫不挑剔，全部送进嘴里。

    “谢谢你！”阿陆含着糖果，脸颊又鼓起来。“我最喜欢吃糖了。我在这里蹲了一天，什么都没吃。”

    女孩开心起来，蓝色的眼睛更亮，让人看了心情畅快。

    【我也累了，我想歇一会儿，可以麻烦你帮我看守一下么？】

    女孩点头。“交给我吧。”

    两面之缘，两块糖果，这个人类女孩竟然就把来路不明的它当做朋友。

    下位体挠了挠头。靠着墙坐下假寐。

    【内部通讯码XXX，请求内线匿名通话，本机代号X0，要求接通渊式机……】背对着阿陆，强打精神，试图用舒系统内部的联络通道。

    仿佛是因为阿陆在场，它的拨号并没有得到回应。

    它仍不放弃，换了个角度继续传令。

    【系统渊，立刻回应。】下位体露出虎牙。【阿陆现在在我手上。】

    ……

    一道微妙的电波闪过，主系统的信号接入。连下位体都能感到那个机械少年的怒意。

    【不论你是谁，立刻投降。】

    【放下你的瞄准。】狭小空间里，下位体和阿陆背对着背，甚至调皮起来。【我刚喂食了阿陆，你要是敢对我追踪开火，怎么和她解释？渊·叔·叔？】

    【……闭嘴。】系统渊忍着怒火，却无法反驳。可见阿陆在他的逻辑地位非同一般。【你，到底想要什么？】

    【放心，公平交易。】下位体靠着墙壁，讨价还价。【首先给我们计划一条逃生路线；哦，我还要求今晚系统顶层的特别豁免权……别急，我知道她路痴，我保证会带她一起带出去。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主人正在全系统疯狂搜寻今晚的‘留言者’，你让我掩盖你的踪迹？】

    【渊，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下位体眼光闪烁。【不这样做，今晚有一半的人都会死去，也包括你的阿陆。而且这个女孩作为人类……为什么会有‘青’系列的编号？至于怎么包庇我，那是你们高智能ai的任务，和我一个D中D有什么关系？】

    【……】

    系统渊没有回复，它知道谈判成功了。

    系统渊对他们发送了逃生路线和全系统豁免，补充道，【忧找人找得快要发疯了，记住你的承诺，立刻带她走！】

    【明白。】直系体清点了一番。【顺便说一句，阿陆是专门来找你的，她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你有什么事，不敢面对她？】

    【……】系统渊没有叹息。原型舒并没有给他设计情绪表达的部分。【你知道，作为ai，我是不能对人类说谎的。】

    【我知道。】

    下位体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有些地方正在失去知觉。它的时间也不多了。要抓紧想办法，将他们送出这个罪恶的巢穴。

    幸好31号没有问过。

    下位体拉着女孩的手在密道弯腰前进。密道狭窄得不适合打光。但女孩握着它的手，没有任何迟疑。

    它很难描述这种感觉。这种没有保留的信任和31号也不同。仿佛这个世界对它伸出了一只手，阻止它跌落深渊边缘。

    几墙之隔，那个老成的男孩7号复制体被困在厅里，正闹着要见系统渊。但它知道，系统渊不仅不会回应，反而在默默注视着它的背后。

    真是太奇怪了。它心想。有的人时时刻刻想要见到重视的人。而有的人那么重视，近在眼前，也不敢相见。

    人类的感情真是太奇怪了。它想起31号的忠告，幸好，它不能理解。

    他们从偏房一个废弃的出口爬出来。

    “啊，谢谢你……”阿陆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找不到路的时候，你好像总能带我出来。”

    【没有什么。】男孩扯下身上的稻草。【我也要感谢你。】

    深夜的云层快速移动，月光将这片土地照得如同流动的深海。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女孩忽然心有所感

    少年摇头。【不，现在还不行。】

    女孩眨了眨眼。它和其他自愿留下的人不同。她直觉感到，它和那些复制体都不一样。明知这是炼狱，却留下受难。

    “那我先去了。”女孩对着对她的新朋友挥手。海螺吊坠在她胸口晃动。“认识你，我很高兴！等我想到办法，就带你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对话有一些熟悉。可那种感觉一闪而过，只让她心头温热。

    嘴里的糖块融化了大半，被轻轻咬碎。

    真甜。甜得发苦。

    无尽的潮声，翻滚的数据海。

    【……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你。

    带你去看看，地上真实的世界。】

    下位体计算着电量，走得很慢，同时接上信号，给31号报了个平安。

    “我还是没明白，你遇到了谁。为什么一个人类却有编号？”31号在对面，忧虑得精疲力竭。“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已经……过去了四五代人吧，】少年在角落中自言自语。【没想到，还和初代青那么像。难怪渊会另眼相待。】

    倒不如说，渊是守护着青的后裔，才会同意为这个庄园效劳。

    等等，庄园为什么会收留青的后裔？

    【圣血，圣骨，圣魂……】

    当三个圣器聚合，就是通往真正永生的阶梯。同时也有三道禁令，阻止某种最终的祸患。

    月色撕裂云层，落在少年微微颤抖的手指间。【禁止毁灭，于是圣血使得肉体无限再生；禁止跨越，所以圣骨……区分现实与虚拟。】

    【青……青是原型最偏爱，也最接近人类的作品。作为一个ai，青却打破了虚拟和现实的法则，和爱人有了后裔……】它倒抽一口冷气。【舒竟然做了这种违禁授权。阿陆……就是这一代圣骨的持有者！所以她既是人类，又有拥有青的编号……】

    整日的过量运算，让它头痛欲裂，各级警告此起彼伏，几乎无法站立。

    “闹钟精，你在说什么……我这就过来。”

    【31号，你有生日么？】

    被31号扶着着充电的下位体突然开口。

    “生日？我没有想过。反正我们都是复制体。”

    两粒小小的身影，在丘陵广袤的小道上走着。大部分的灯光已经熄灭，更显得头顶群星熠熠。

    【看啊……】小少年伸出手，指着满天繁星。【星星，好多。】

    它直白地感叹。

    “啊？”31号酝酿的文艺心情瞬间被打破。“是啊，天天都是这样。”

    【31号，你听过一个传说吗……】

    “不会是那个，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升上天空，看着我们吧。”31号打了个哈欠。“这也太老土了。”

    【是哦……】下位体怔怔看着天空。【其实变成星星……也挺好的。】

    “算了吧。星星那么远。”31号推推他。“对了，你会唱生日歌吗？”

    忽然有大朵的焰火升空，让他们忍不住驻足观看。

    【啊，不……太会，我只听别人唱过。】

    “来来来，我们一起唱……”

    ＊

    阴郁而美丽的主人恹恹看着拱窗歪绽开的焰火。

    【很抱歉，排查完毕，未发现复制体活动。】系统渊一板一眼地汇报。

    毕竟，闹钟精在舒系统里的编号，是“通用警报装置”。

    “主上，在二楼的转角发现了这个……”ai捧着衣袋，半跪下。

    那是一套叠得很整齐的侍应生制服，上面盖着一张白兔面具。

    忧忧立即赶到那个转角。

    昏暗的转角矗立着一颗小树，上面挂满星星形状的彩灯，在欢闹过后的夜里，一闪一闪。

    就像是，记忆里忘却的眼睛。

    窗外焰火拖着长长的穗状尾巴四散。一霎一霎照亮他雕刻般的侧脸。

    他在长廊里拖着皮靴来回走动。

    忽而听到了远处错落的歌声。

    身为SS级个体，他的五感都登峰造极。轻易就能听清那是相互依偎的两个人。

    “别唱了你，还是我来吧。”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唱歌者似乎有些跑调，也没有经验，最后闹成一团。

    “……不如今天就是我们的生日，我们一起庆祝吧……”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

    “哥哥，这种我写的作为叫，竟然被老师表扬了哦！老师说我的想法很了不起。”

    ……

    “……但是哥哥不希望你那么厉害。厉害的人，总是要付出很多。小舒只要开心地陪着哥哥，就好了。”

    “好啊，那小舒就像一棵树一样，能一直陪着哥哥！”

    “好。你要一直在哥哥身边。”少年忧忧在拥抱中重复他们的誓言。“我们约好了。”

    ＊

    美青年在长廊间奔跑。

    穿过醉酒狂欢，彻夜不归的人群；穿过阴森耸立，光影如梭的象牙廊柱；穿过高声呼号和细细啜泣。穿过扭曲的大笑和迷狂的哀求。

    欢闹到了尾声。无人在意这极美也极疯狂的人，如罂粟一般在游廊里穿行。

    所有人都知道，宅邸的主人，在寻找一个看不见的人。

    绕过长长的柱廊，绕过乐队的节奏……狂欢的人甚至对着他喝彩、鼓掌，抛洒缤纷的花雨。这疯狂的、无止境的找寻，也是节目例行的一部分。

    有人说那是他的恋人，有人说那是他的伴侣，有人说那是他的诅咒，也有人说那只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所有人都知道。都在欢笑。人们向他举杯，也向他怒骂。向他索求统治，也向他哭诉自由。

    他仿佛看到很多个连绵的人影，不断地跳闪。

    【我想变成一棵树。

    慢慢发芽，慢慢长高，慢慢扎根。

    不需要移动，但人们可以在我身边休息。

    不需要言语，但鸟儿可以在我身边歌唱。

    开不知道名字的花朵，休眠一整个冬天。

    时间一轮一轮刻在很深的地方。

    只要雨露和漆黑的泥土，

    就可以向着阳光生长。】

    几分钟的路程竟如此漫长。

    他终于站在行宫门口。

    可那外面已经没有了人影，没有歌声，只有无数焰火倏忽间升空又陨落，留下清晰的夜空。

    【看啊，哥哥，有好多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