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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色(5)

    2023年1月9日

    [第5章]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

    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

    作为一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

    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

    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

    她见芳芷正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

    縠纱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

    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

    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

    「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香所用的香匕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

    裴璇满满吞下一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

    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玩意儿绝对会。

    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

    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

    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

    他悠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她掐紧了袖子,双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一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

    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

    「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

    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

    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一二分满意,甚至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

    谁会跟一只蚂蚁计较?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想,他这种掌握一切的姿态真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

    她又想,她一定要杀了他,看他的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

    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开了。阿璇,捧茶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

    他眉眼沉静,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一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个大奸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杨钊。

    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一切:骄奢、狂纵、不可一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所杀的宿命。

    一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

    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碎影,暗淡阴沉。

    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一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一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公的茶?」

    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今日一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

    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一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

    「所幸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

    那「陈知节」

    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

    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

    第二天皇帝说:「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非区区拾遗可比。」

    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

    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

    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

    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一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一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

    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煳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

    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

    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一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

    李林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

    「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职[6].如此甚好。」

    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

    有人劝他将钱献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

    便将钱交向官署。

    [7]「杨郎说得是。」

    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一说也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一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怕还不过是蜀地一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

    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

    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

    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是杨钊你一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一点时常使他心有戚戚。

    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主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同一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

    些议论,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一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几起大狱。

    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开元年间的那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精彩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阳,或隔万里。

    「天宝」

    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于他,竟是如此陌生。

    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

    这真让人泄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曾经删除了一千三百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8].然而在这个一切都已完备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

    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

    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

    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一声:尊贵如您,还不是一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堂。

    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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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已是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一幅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话,只淡淡道:「传杖。」

    裴璇一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

    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

    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头一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

    很快几个仆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

    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

    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区区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

    裴璇倚在一条回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扎进院后小园,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寻找更安全的所在,却不料撞到了一个肩膀上。

    「哎……」

    裴璇惊叫了一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住。

    在内宅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一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你不要告诉她们!」

    那人皱了皱眉,显是一头雾水:「她们?」

    打量着她,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

    慌张」

    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么?」

    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一个贱婢她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

    那人哦了一声,道:「我方在此,并不曾见得有人。」

    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一松,坐倒在地。

    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来说话。」

    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

    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便是父亲我也一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

    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裴璇还在,当下回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

    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我便无法施援于你。听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

    「我不去。」

    裴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一提。」

    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没有区别。

    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去面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

    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一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

    「阿母她……她并不是我的生母。」

    那人苦笑道。

    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一礼,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

    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手中正摩挲着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入跪倒。

    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

    顺手将几上一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

    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是应当。」

    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她是21世纪的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酸,为了逃脱一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煳的,倒也不吉。」

    李林甫目视一个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

    李林甫蔼声道:「好了,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

    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悠悠吹出一段曲子来。

    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一边低头凝听,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淼淼灿烂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

    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

    神色竟颇为萧索。

    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的……很好听的。」

    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复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一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凋画着一只凤凰,作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

    李林甫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这个。」

    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

    李林甫在国子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

    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吞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一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一吹。」

    裴璇脸色一红:「奴不会。」

    李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

    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

    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

    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记忆中的那一袭如雪的麻衣,那一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吞颜,忽然又在她脑中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

    说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一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一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

    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一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

    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

    她只穿着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去,情景极是香艳。

    她擦去额头一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

    「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

    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一扫。

    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

    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

    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樱桃小口。

    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

    在李家,却也另有一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

    杨钊若是能够知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一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

    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

    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

    因此她一心想生

    个孩子,以为来日之保。

    而生孩子,自然要……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一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一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

    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

    芳芷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

    李林甫淡淡一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己的女人么?」

    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一舔。

    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一闪,格外诱人。

    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一荡,笑道:「促狭鬼!」

    芳芷这才分开双腿,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

    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一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

    那使他有一种主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

    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一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一方使他恐惧、沉沉压着他的巨石怪石。

    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

    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

    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