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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交底

    第35章交底

    第二日将近申时(下午三点),陕西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一行人马分乘两艘略大一点的船只,由安塞守将谷白松派了小船前导,驶到延安府,在北门外偏东下了船。那里本就是个码头,现下已就近搭了一长排工棚,正热火朝天地赶造舟筏,一片繁忙的景象。

    知府大堂正中的公案桌被撤了下去,代之以一张高脚茶几。关盛云与罗军师一左一右地坐着——关盛云带头,罗咏昊“军师”的尊称在军中已经叫开了。别看只有一字之差,军中军师的地位可完全不同于师爷,后者与主将是私人从属关系、而军师,地位甚至隐隐在主帅之上(比如诸葛亮)!罗世藩本来也该叫“少军师”的,不过大部分将领已经叫顺了嘴,一时改不过来,而且还习惯性地加上个“小”字,听起来关系更亲切。西面两排椅子坐着高尤谷龚等众将,东边也有两排椅子,空着,显是为客人准备的。

    此番景象,今非昔比。

    依着关盛云的本意,现在兵精粮足,更要摆个什么阵仗,给这帮狗官来个下马威,被罗军师拦住了。理由很有说服力:咱们已经不再是流窜的土匪了,堂堂之师要显示堂堂大气,对方是省级代表团,见过大阵仗的,不是九品主簿,再弄那些吓唬人的东西,万一人家没被镇住,反倒丢人。

    小罗师爷把一行人引入,冲上首抱拳道:“启禀大帅、军师,省府客人到。”随即转至罗咏昊身后站定。

    来客中有人趋出一步哈哈笑道:“大帅,罗兄,别来无恙否?”说话的竟是老熟人,榆林府通判周持正!

    罗咏昊率先起身,拱手微笑着回答:“行端(周持正的字)兄好。”

    周持正伸手向旁一引:“大帅,罗兄,周某且来引见一下各位大人。”

    “这位是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

    “这位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大人!”

    “这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鲍大人!”

    “这位是在下的上官,榆林府知府萧大人!”

    ……

    听到这些官职,不仅关盛云脑袋里“嗡”的一声,罗咏昊本人也暗自大吃一惊:都是四品官(都指挥佥事是三品,不过是武职),而且,本以为省府这一行人只是挂着三司的名义,没想到真的都来人了!不消说,官职的分量都还很重,并且,捎上了榆林知府萧长华!

    在罗咏昊的示意下,关盛云也站起身,周持正每介绍过一位,便黑着脸草草一抱拳道一声:“久仰”。

    各位朝廷命官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别扭。这班天杀的狗贼!每一副嘴脸都跟自己在刑场上、站笼里见过的那些家伙们毫无二致!若在往日遇到,怕不是要远远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战战兢兢地伏地磕头?偏偏成了气候,自己不仅要赴身贼窝,表面上还要假装客气一番!一个个面带假笑双手虚拱,心里不约而同地念叨诅咒着:“死贼囚!朝廷命官的这一拜你贱命里受得起么!迟早死于非命,尸身喂了野狗!”一念及此,有几位的笑容变成得意,乍一看竟显得真切起来。

    寒暄已毕,双方重新落座,有人奉上茶来。

    不止各位官员,所有人都有些拘谨不适,格格不入的两伙人突然齐聚一堂,连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高、谷几位将领都浑身不自在地端坐着,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场,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罗咏昊率先打破沉默:“各位贵客,一大早赶了七八十里路,当是舟车劳顿。大帅已经安排好了客房,各位可以先洗漱休息一下,晚间也备了些许粗茶淡饭,养足了精神,正事不妨明天再谈。各位贵客意下如何?”

    因为以前打过交道,周持正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官方发言人:“甚好,甚好。多谢关大帅和罗兄的美意。”说着话,半真半假地捶了捶腰,叹口气,“唉,在舟里这大半天,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说实话,周某确是有些扛不住啦,哈哈。”

    古人习惯早睡早起,下午四五点钟吃过晚饭六七点上床睡觉是普遍作息规律,挑灯夜读到十点十一点那便是悬梁刺股的典范了。罗世藩正要把各人引入客房休息,周持正又道:“罗兄,几位大人长途跋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晚宴就免了罢,随便弄点吃食,让大人们在客房垫垫肚子便好,盛情心领!”言毕,向罗军师递了个眼色。

    此般情形罗咏昊早已料到,拱手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惭愧。各位贵客请……”

    各官背影刚刚消失,谷白桦第一个跳起来忿忿道:“私娃子狗官们摆什么臭架子!来了还不谈正事,害谷某别扭大半晌!”

    众将哄然,纷纷咒骂。罗军师笑着摆摆手:“各位兄弟稍安勿躁。三司的人其实只是代表了一种态度,官衔都不低,算是展示他们的诚意。真正的谈判他们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你们也看到了,榆林的萧知府也来了。这事,罗某以为,还是要落到榆林府那里。”

    高藤豆有些不解:“那狗官们还来做甚?让姓萧的和姓周的来谈不就好了?”

    关盛云接话道:“军师说得对。那姓萧的只是个榆林知府,怎么可以代表陕省跟咱们谈?他们来,是怕咱们不相信姓萧的话呢。”

    罗军师一笑:“正是。他们过来,罗某估计不会明着表态,但所有细节萧长华都会跟他们商量的。”略一停顿,继续道,“兄弟们,你们想过没有,半年之前,各位还在山里挖野菜,罗某也还在神木县衙院子里种些萝卜白菜糊口、几个月之前,咱们在榆林得了那些钱粮便欢天喜地、如今,连省府都要派大员来跟咱们商量!这是为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地应道:“军师大人厉害!”

    连关盛云也赞道:“军师神机妙算。”

    罗咏昊肃然道:“错!罗某确有尺寸之功不假,但如果没有各位,罗某今天还在神木后衙里啃萝卜呢。这唯一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咱们手里的刀子足够硬!如果咱们自己软蛋,只晓得跪,他们还会跟咱们谈么?咱们所有人的脑袋,早就都高高挂在城门楼上了!练兵打仗的事罗某一窍不通,全靠大帅和各位了。往后,大家约束好手下,勤加操练,大家时刻记住:咱们越厉害,他们越要巴结着,大家便越发财!大家散了罢,明早辰时(7—9点)再来这里。”

    众人轰然应着,笑逐颜开地散了。罗咏昊转身对关盛云说道:“大帅,今晚晚些睡。周通判应该会来找我。我跟他谈完,咱们也碰一下。”

    关盛云抱拳道:“有劳军师了,一切听军师吩咐。”

    罗咏昊急忙侧身躲开:“分内之事,大帅千万莫要客气,罗某可不敢当。”

    正在说话,小罗师爷回来了:“爹,俺把他们引到客房,周通判偷偷跟俺说,晚上想找您聊聊。”

    关、罗二人相视一笑。

    酉时刚过,罗世藩便把周持正引入罗咏昊的书房,出人意料地,同来的还有萧长华。罗咏昊做个请势,让二人在面南背北的客位上落座,自己坐在靠西面东的主位上。

    萧长华略有些尴尬,毕竟罗咏昊就是在他治下生生被压了六七年。前阵子在榆林府耳闻罗知县从贼,心里更多的是恼怒与不屑。短短几个月,一股小小流贼成了气候,他知道,其间罗咏昊的筹划功不可没。尽管读书人肯定比贼众见识广博得不可同日而语,但此般能力也绝非常人可比。这等人才被自己埋没了这么久,所以此刻,真有些后悔。见了面,发自内心的主动一揖,红着脸道了声歉。罗咏昊倒是很豁达,还了一礼,淡淡的说了句过去的事不提了罢。

    要事当先,又是私下场合,三位就此省了过多的客套,直奔主题。

    一则因为几百艘舟筏的成品半成品都堆在延水码头附近藏无可藏,被对方看个满眼、二则也要展示诚意同时施加压力,罗咏昊并没隐瞒进攻延长的想法。当然,具体战术他肯定只字不提。不过,出乎意料的,周持正反而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照理说,双方是敌非友,玲珑心肝的周通判不该如此不知深浅吧?罗军师反倒感到有些迷惑了。

    萧长华见状,干脆把话挑明:“文广(罗咏昊的字)兄莫疑。行端,你也不用如此费力转弯抹角啦。这里没有外人,萧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等想助贵军一臂之力!”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大大出乎罗咏昊的意外。只听萧长华继续说道:“我们一行人,分作两起儿从省城出发。藩司的赵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一路,先到的敝府,把藩尊臬尊的意思讲明白了,然后鲍大人径自去了延长。赵大人带着萧某和行端下到保安(今志丹县),臬司的王副使已经候在那里。我等盘桓几日,汇合了从延长绕回来的鲍大人,便一路南下来找文广兄。”

    罗咏昊心里一动,拖长了音道:“鲍大人到延长……”

    萧长华打断了罗咏昊的问话:“文广兄所料不差。鲍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于知府那里自知殊死一搏,准备了两个计划。城墙的防守肯定是要做的,石块滚木这些日子预备了不少,听说还有油锅火油什么的。守墙的虽都是拉来的丁壮,贵军强攻免不得多少要折损些人马。于知府训了四五百新兵,主要是在延水上布防,防止贵军顺流而下。于知府也知道新兵不堪大用,想用火攻计。造了几十只舟筏,装满了薪柴稻草,用绳索连在一起,泊在延水转弯处藏着,准备等贵军到时放火。文广兄不必告知我等贵军方略,萧某只是据实以告,让文广兄和贵军有些准备。”

    罗咏昊闻言心头大震,如果于胜良真是如此布置,按照原来的计划,谷白桦的刚锋营就算完了!

    为了尽快躲开城头的远程火力打击,刚锋营的船队势必全速顺流下冲。延水转弯处是视野盲区,河道本不算太宽,延水转了流向,河面肯定会有不少漩涡。等水面被火船塞住,后面全力冲刺的谁也收不住,将纷纷前赴后继的一头扎进火场!于胜良的新兵正规接战不顶用,但追杀逃敌肯定士气百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对方是敌非友,但这么多大员跑过来谈判——换句话说,主动做人质——想来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撒谎。

    一念及此,罗世藩离了坐,对萧、周二人长揖到地:“罗某先替大帅谢过萧大人、周大人。”

    周持正正色道:“文广兄,萧大人诚意满满,其他的事,咱们就比较容易谈了吧?”

    罗咏昊也敛容正色道:“行端兄说的是。罗某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不违原则,罗某定全力帮衬二位旧识。”

    本篇知识点:

    1、方位与尊下:古人待客的场所分为堂和室。“堂”的正门入口在南面,主位是面南背北,靠西(面向东)是贵宾的座位,靠东(面朝西)的位置则略逊一筹。同一侧的座位以靠近北面(主位)为尊。这个很容易记:我们平常说“东西”,东在前面,所以东面更尊——这个东,是指朝向东方。同理,我们也说左右,所以,以左为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侍郎……都是如此,职位相同,左面略大一点。那么,问题来了:《廉蔺列传》里说蔺相如“位在廉颇之右”,于是廉颇不高兴了,没事去找蔺相如寻衅滋事,又是怎么说呢?

    有两个可能性。

    a、那时文武没那么严格区分,想是赵王的朝堂上,二人位置都在东边,所以右面的蔺相如更靠近赵王,于是廉颇吃醋了。

    b、也可能是官员职位表上,蔺相如的名字在右。战国时代都是竹简木简,平时卷成一卷,从右向左打开、书写——这也是我们古文书籍上至下、右至左读写习惯的由来:在竹条木条上写字——这个也能解释得通。

    注意:“东西”和“左右”的尊下区分大多朝代如此,秦汉除外哈。比如说,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大庶长类似丞相,右庶长由王族大臣领任,左庶长则由非王族大臣领任。

    一般性会谈在“堂”里,如果关系近了,或者讨论一些不适合公开讨论的话题,便要在“室”里谈。堂的后面就是室,我们有个成语,“登堂入室”,说的就是这个。在室里,座位的尊下是另一种方式:背西面东是主位、面南背北是尊客位、然后是背东、背南。这个习惯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有保留。

    2、避礼:我们叫“礼仪之邦”,行礼还礼非常讲究。对方行礼,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样一摆手:“罢了”——这叫“受礼”、站起来侧身一揖:“不敢当”——这叫“受了半礼”、正对对方,跟施礼方采用相同方式回礼,这叫“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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