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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初战

    第一百零五章初战

    最早一批赶到南阳府的尹二五马老七们,在亢奋中度过了大半天。他们到达时,西门、北门都大敞四开着,于是轻车熟路地进了城。府城的守军和衙役已经按照钱大人的吩咐,在里正们的协助下提前摊派了各户居民的任务。

    里正们大都是原来城里的泼皮无赖,本就是凭着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为府尊大人立下的各种功劳得到提拔,因此做起事来没有任何顾忌,每户要住进去几个人说一不二。居民们逆来顺受也惯了,反正官府按摊派的人头每人每天给半升掺了糠麸的黑杂面,蒸烤出馍来自己也能落到实惠,纷纷谄笑着赔着好话,求一手拎面袋一手拿木勺的里正多抖下半勺。

    城里到处是乱哄哄的人头,那些废弃了许久的大小宅院里重新热闹起来。因为到的早,尹二五几个被领进了一个很大的宅子。宅子虽然大,住进去的人也多,杨庄的两百来号人都被临时安顿在这里,廊下、院子里都卧了人。马老七没找到张麻子,领他们过来的是个陌生面孔,不过,那身熟悉的皂衣依然让马老七们点头哈腰地逢迎着笑脸。衙役的命令很简单:“明早听到锣响便出北门去杀贼。”尹二五陶十六几个拆了两间矮屋,用砖头七手八脚地垒了灶烤馍吃。边啃边憧憬地议论着要如何杀贼,攀比着要如何折磨即将落到他们手里的贼人,时不时爆发出快意的哄笑声。

    到得晚的境况差一些,只能睡街边。傍黑时候到的,便只能宿在城外的野地里,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都领到了干粮。每个人都很亢奋,边啃着馍边热烈地讨论着杀败贼人后丰厚的官赏,以及,未来的幸福生活。

    关盛云部这一天过得很忙碌。

    按照罗少军师的吩咐,最费时费力的挖壕不用做了,营墙也只修筑了正面和两翼,搭建的工作便停了下来,建筑辅兵们被打发去修筑两组工事。说是工事,其实每一组就是三道柴堆。三五丈长、三尺来高的柴垛,疏落着从河岸向西拉出两三里远。第二道柴垛距离第一道十几步,间隔着堵在第一道空出来通道的正前方。再向后十几步是第三道,不过只有里半长,第一组柴垛工事搭在营地正南两里外,隔了里许是第二组,每一组后面都有一架五丈高的简陋望台。还有一群人在营寨前四五十丈远的空地上忙碌着。

    营地后方被开出来一大片空场,地上厚厚地垫了一层软土,上面又盖了茅草,茅草上还覆了麻布,不远处立了一排密实的木栅栏。三四十丈外是密密麻麻的辅兵队伍,队伍的前面有弓兵在讲解,围着的三五人仔细地听着。讲解完毕,老兵便把弓交在一个家伙手里指导开弓的动作,看看差不多了,便抽出支羽箭让他射上一下。凡是连续三箭都能落在那片麻布里的,一旁的辅兵队官会用开了叉的毛笔沾上红红的朱砂在其脑门上画上一道,于是被画的家伙兴高采烈腆胸迭肚地走到一旁:休看咱还是个辅兵,晚上有肉汤喝哩!

    看看空地上插的箭差不多了,队官会吹响竹哨,弓兵们吆喝着止住满脑子都是要喝肉汤的家伙们。栅栏后奔出一队人,把空地上的箭拔出,再奔回来交给学员们——箭支总量有限,罗军师只给国清林五千支羽箭做训练用途,所以必须重复使用。如果直接射到空地上,箭头便大半废了,再射出去飞行轨迹难以把握,训练也就没了意义。饶是如此,直到差强人意的突击训练结束,这些箭也差不多全废了。尽管弓兵们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不许放空弦,甚至大嘴巴抽,弓也还是坏了几十张。不过,好在不需要练习准头,等到下午晚些时候,有资格喝肉汤的已有九千多人了。

    装载辎重的大船重新向上游驶了一段,空出约莫二三里的一段河道,空出来的河道里泊了一长溜空船。

    次日一大早,吃过早饭后不久,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披了半甲,便在两千辅兵的支持下向南阳府缓缓开去。与此同时,泊在淯水里的空船也解了缆,傍着队伍向下游缓缓驶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辅兵们并没有携带大盾、镐头、云梯等攻城器械,每人手里都拖了根大树枝。扬起的尘土腾得老高,走在后面的人咳起来,于是纷纷用破布包了口鼻。南阳北墙上的望子远远见到七八里外烟尘滚滚,立即敲响了一连串的梆子。

    紧随着梆子声,街道上的兵丁、衙役和里正们也敲起手里的铜锣,顷刻间各个房屋里涌冒出数不清的人头,呐喊着,叫骂着,黑压压地向北门涌去。不过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冲锋者,昨晚宿在城外野地里的那些人此刻已经冲在最前方,距离迎面的贼人大队只有三里多远了。

    骑在马上的高藤豆视线比其他人好些。在城外五里,刚刚见到南阳方向涌过来那一大片蚂蚁似的小黑点,便扬手止住了队伍。两声铳响过后,河道里传来此起彼伏响应的哨音,船队停了下来,各船纷纷靠岸,找不到岸边树木的,船上有人跳下来,往土里钉下木桩,系了缆绳,开始七手八脚地给船搭上通往河岸的木板。

    几个传令兵骑了马呼喝着在军阵和淯水之间往复跑着,随时向高藤豆汇报舟船的情况。头日里高藤豆带了几个人已经勘察过,选定了现下这个位置。比事前估计的时间还快了些,河里的船只都已就绪。高藤豆纵马驰上一个小丘,视野更开阔了,只见南面那一片小黑点迅速变大,而且密密麻麻的源源不绝,心里估算了下,怕不是得有三四万人?不,应该更多,只不过后面的离得太远,还看不到而已。

    高藤豆摇摇头,心里叹了口气。以人群前进的速度来看,他们完全不懂得要节省体力,这样跑不到交战距离便会上气不接下气,那时便只能停下来喘息——而那个距离对已经定下战法的军阵来说还是嫌远了些。好在为了防止步队撤离时被人群咬上摆脱不掉,提前找谷白松借了三个果的马队断后,于是当机立断,向三位营官交代了几句,双腿一夹马腹,带了亲卫和马队,五十几骑脱阵而出,迎面向人群冲去。

    眼见奔雷般的甲骑隆隆地迎面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人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脑子里充斥的都是神勇无敌的自己高举锄头棍棒把贼人撵得抱头鼠窜的画面。此刻见到贼人竟没有落荒而逃,反而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实在大出意料,脚下不由得慢了下来。前面的人收了脚,后面的却还在跑,顷刻间便撞到一起,不少人摔倒,你拉我拽地纠缠在一堆。五六十丈外奔驰中的高藤豆期待的便是这种效果!一声呼哨,始终控制在二分之一全速的马队开始再次减速,以碎步跑接近了挤作一团的人群。

    马兵们不慌不忙地将长枪马槊掼入在地上挣扎纠缠的人体,随即拨转马头向来路小跑开,有个别胆大的,甚至接连捅了两三人才驰开。小跑一段,再次折回,复再扑向另一处……冲向军阵的人群终于在里许外暂时停了下来。

    高藤豆见状,带领甲骑们迅速返回己方的军阵。

    本已跑得近乎脱力的人群经此一滞都纷纷不由自主地住了脚,黑压压地铺满了飞兽营兵们的视野。不过二百人不到的伤亡对数万之众来说无异九牛一毛,后面一直沉浸在亢奋中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前面的人挡住挤作一团,正好能歇歇腿喘口气,情绪依然高涨,待听到前面有人喊贼人跑了,于是更加兴奋,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过去将贼人杀个屁滚尿流。

    数万人的呐喊声完全湮没了伤者的惨呼,也就停歇了一盏茶的时间,喘息稍定的人群再次向飞兽营的军阵扑来。立在土丘上的高藤豆下达了辅兵撤离的命令。两千辅兵扔下手里的树枝,在队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不紧不慢地向营寨方向返回。

    悠长的号子响过,三百多弓箭手前出——这是三个飞兽营和破霄营、振勇营和霹雳营全部的弓兵——距离军阵五十余丈远,刚刚又再次跑到体力极限的人群,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波箭雨。

    急速射。

    除了一根筋地认定,只有当面一刀一枪地厮杀才算好汉的谷白桦的刚锋营,其他各营弓兵都是战兵精锐。不需要保存体力,十轮急速射。随着弓兵队官“张、放!张、放!”的口令,虽然隔了这么远,将近四千支羽箭的覆盖性射击,还是给密集的人群带来超过千人的死伤——目标都是无甲无盾而且毫无战场经验挤作一团的百姓。

    像被马队阻住一样,不,效果显然更好,一千多人倒在前面,伤者的挣扎哭号再次把跑得精疲力竭的人群阻在阵前。十轮急速射后,就在他们的眼前,各营队官不急不徐地喊着号子,把队伍带向淯水河边。

    与先行步行离开的辅兵们不同,为了保存体力战力,披了半甲的战兵们整队登舟撤离战场。

    一艘又一艘的小船离开淯水西岸,靠着东面的河道向上游慢悠悠吃力地驶去。那些奔到岸边的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丈许外船上的贼人们却无可奈何,只得用恶毒的咒骂发泄自己的愤怒。不少人捡起岸边的土块石块向近在咫尺的贼人们砸去。不过,尽管只披了半甲,这些东西对战兵们的伤害性完全为零。弓兵们则意犹未尽地张弓搭箭,向岸边的人群比划着瞄准、射击。如此近距离的抵面射击,命中率几乎是百分百,偏偏弓兵们都得到命令,刻意避开了致命处。看着身边奋力投石的同伴转眼间被羽箭射中,滚在水边泥沼里挣扎哭号,狂躁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偷偷把手里的石头土块丢掉,咒骂的纷纷闭了嘴,更多的人畏缩地向后退去,尽量把自己掩在他人身后。人群的后排还有石块隔空飞出,随即弓兵们迅速把步弓瞄向石块飞来的方向,羽箭所指处的人群立即一片大乱,你推我搡地躲避着,不少人滚进河里,在泥滩上挣扎着。枪兵们立在舟畔,以防有人扑进水里游过来,不过没人下水,都挤在岸旁。于是舟上的战兵们,纷纷向刚刚由亢奋转生出一丝恐惧的人群投来漠然的目光。

    高藤豆的马队没上船,直接向己方大营方向驰去。

    淯水里的贼舟已经远去,惊魂稍定的人群从最初的恐惧中渐渐恢复过来,体力也恢复了大半。尤其是前晚住在城里的那批人赶上来,他们的情绪再次感染了人群。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咱们吓跑了!”

    “就那么点儿人,顶啥用!”

    “俺瞅得真真得哩,箭还没射过来,就有很多贼人先跑回去啦!”

    “那些拿刀拿枪的都没敢上前哩,贼们也就仗着那几百个弓箭手呢!”

    “追!不信他们能跑到天边!”

    喊得最凶的是刚刚那些偷偷丢掉手里石块、缩到同伴身后的家伙们。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试图用最大的音量冲刷掉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及,羞耻感。如果交战得胜、如果哪个贼人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通过无法想象的残忍来宣泄恐惧,洗刷耻辱!

    是的,如果。

    可惜,从来就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