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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后日谈(4)

    大神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是冷的,不过没关系,反正也没有可以和他共饮的人。原本跑来跑去的小木偶实在太吵,他就拔下它的发条,让它自己坐在那儿。

    没人来访的时候,他大多是这样枯坐着,想着从前发生的事情。他常常能沉浸在回忆里一整天,直到他的身体发出预警,告诉他不得不去休息。

    也许是因为他活了太久,就总爱缅怀过去。毕竟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使法术可以改变外表,也无法掩盖他垂垂老矣的事实。

    他抿了一口茶,茶水真是冷,冷得就像那个人的眼睛,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全身的血液冻结。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恨她,也比任何人都想要渴望得到她。

    他精心设计了一切,就只为了杀死她一个人。

    他永远猜不透那个人在想什么,她可以毫无愧疚之心地抛弃他,也能在识破他的计划之后甘愿赴死。

    高山的魔女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她有时会心血来潮地做一件看起来毫无意义又耗费时间的事情。

    ——比如养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

    “感觉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也想养一个来玩玩。”她这样说着,蹲在那个脏兮兮的孩子面前。

    那孩子仰倒在烂泥地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烂衣服,骨瘦如柴,面颊深深地凹陷进去。

    这样的孩子在贫穷的村庄里到处都是,因为孩子身体不好,家里又没有钱,所以随便遗弃在外面。

    “你叫什么?”魔女自顾自地说着,“我是高山的魔女,阿芙拉,很高兴见到你。从今天起,你就要和我一起生活了。”她这样说完,发现那孩子并没有露出惊喜或者是惊吓的眼神,只是依旧无神地望着浑浊的天空。

    阿芙拉看了他一会,又伸手放在他鼻子下面,确定这家伙确实还是活着的,但是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于是她歪了歪脑袋,想了一想,直接躺在他身旁,一起倒在烂泥地里。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又很粗鲁,一点也不体贴旁边还有一个只剩一口气的脆弱小孩,溅起的泥水直接打到他本就干瘪的脸上,有几滴还溅到了眼里。这终于使他眨了眨眼,转动了一下眼珠。

    魔女呈一个大字倒在地上,脚还一动一动踢踏着泥水,脑袋晃动着,两个麻花辫呼啦啦地转,时不时扫到他脸上。她一边动,嘴巴也不停着:“这天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起来和我去我的屋子里,我能让你看到更漂亮的天,你想要什么颜色的我都能给你变出来,啊对了,你们小孩子不是都喜欢摘星星?你要是想要,我也可以做一串星星项链给你。你说话啊,难道你是一个哑巴?哎,哑巴也挺好,安静的小孩子养起来更有挑战性。不过你是哑巴的话就不能学咒语了,但是我会教你别的,比如那种让你讨厌的家伙喝了就会变成青蛙的药水和吃一口就会不停笑的丸子,那样也很有趣,哈哈……”

    她真的好吵,又很烦人。

    他想。

    但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第二个和他说这么多话的人。她没有向他扔石头也没有一脸嫌弃地扔给他馊掉的剩饭,更没有嫌弃他身上的污垢和怪味。

    于是他出声,嗓音嘶哑:“为什么是我?明明有那么更优秀更漂亮更体面的孩子。”就算是他,也知道高山的魔女的名号,这样的传奇人物,想要养一个孩子,有太多的优质的家伙愿意贴上来了。

    阿芙拉转过脸,一般是黑色的污泥,一半是干净的、带着点雀斑的小麦色肌肤,暗紫色的眼睛如同深泽宝石,笑嘻嘻地说:“因为我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她又转了回去,无聊地望着天:“漂亮的东西大家都会喜欢,都会去抢,我要养就要养一个不一样的。正因为你一无所有,所以除了我就没人要你了。所以你也只会属于我。”

    他听着魔女的话,陷入了一种迷幻的毒中。这种毒叫做错觉。这种错觉让他以为自己很重要,让他觉得对方好像离开他就无法生活一样。其实他没有发现魔女只是想要他不离开自己,但从没有说过自己不会抛弃他。

    但他当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如果回到当初,他会选择毫不犹豫地掐死那个痴心妄想的自己,或者一刀捅死那个对他始乱终弃的人渣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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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芙拉说,他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因为她不想当他的老师。她给他洗干净了身体,上下打量着他,最后指着他的金灿灿的长发说:“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作金。”

    他开始了和魔女一起的生活。

    就像阿芙拉所说那样,她能够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对他无止境地宠爱。她教他法术,教他制作魔偶,学习如何操纵人心。但奇怪的是她从来不让他跟着自己去实践。

    他通常只是看着她引诱着一个又一个人堕入欲望的囚笼之中自取灭亡,然后帮她收拾收拾残局。

    有一次十几个法师围住了他们,但魔女只是挥了挥指尖,那些从指缝间流溢出的紫色光芒就轻易穿透了法师们的身体。

    他看着法师们像是焰火一样在空中绽开,携带者紫色的流光,就像是四散的星火。

    魔女睁大眼睛看着血雨,像个快活的孩子一样,一脸兴奋地发出声音:“快看啊,是红色的雨!”

    魔女一脸陶醉地在血雨里独自哼着歌跳舞,她的裙摆一圈圈绽开又合拢,层层迭迭的血液染在裙身,像是不断蔓延攀升的妖异花朵。

    “啊哈!”魔女睁着那双看起来无辜纯净的紫色瞳孔,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世界本就应该陷入痛苦、混乱和不幸中,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乌烟瘴气,民不聊生,白天和黑夜一样的浑浊不堪。”

    “世界本就应该这样,踩高捧低,将善良贬低得一文不值,将邪恶吹嘘成伟大,崇拜虚伪无知的人,唾弃智慧贤明的人,人们高呼着正义不值一提,对着枉死之人死不瞑目的脸载歌载舞。这才是世界应该呈现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在原地,看着魔女一个人的狂欢。他想魔女这番话如若流传了出去,肯定会遭到所有人的唾弃。他也知道,正常的人肯定会以为她是一个疯子。

    但他却居然感到了对方的可爱。他想或许自己比魔女还要疯狂。因为他是自愿成为她的共犯,如果她要杀人,他一定会是那一个扛着铲子埋着尸体的人。

    他想,如果就那样一直下去的话,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开始变了呢?

    大神官迟钝地想着。或许是他太老太老了,老得他脑袋都开始生锈,连想一件事情都要花好久。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魔女突然告诉他,你应该去人类的学校了,然后就把他丢在了那个被称为学院的鬼地方。

    临走的时候,他还天真地问她:“你会来接我回去的,对吗?”

    魔女摸了摸他的头,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阿芙拉。她的眼神像是被藏在了层层的落叶中,他无法窥伺出任何的真实的情绪。

    她说:“会的。”

    女人都是会骗人的。

    她们用甜蜜的话让自己产生了一种自己很重要的错觉,其实这种话对她们来说就好像喝水吃饭一样张口就来,无论对哪个人都能面不改心不跳地说出来。

    他知道魔女和那些女人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狡猾。她的嘴唇里吐露出来的话语就像是散发着芬芳的花蜜,眼神就像是装在水晶碗里的香甜糖浆,怀抱就像是柔软温暖的羽绒被。

    她就像是突兀炸裂出的春天,散发着明亮到让人想落泪的日光,迸发出强烈的生机与生命力,忽然而至,又毫不讲理地说走就走,是晴天还是阴雨天全凭她一个人的心情。

    她就是这样任性妄为。

    他沉浸在那种看起来温暖的日光中,被它们包裹着,站在学院的庭院里站了一下午。庭院里一共有叁百一十八朵玫瑰,两千零一个花瓣。他数得很仔细,掉在地上的,被风吹跑的,踩皱的,烂掉的,绽放的,枯萎的,生怕漏掉了哪一个。又怕自己数得太快,于是来来回回数了叁十五遍。

    他数到天黑,魔女也没有回来。

    好心的校长发现了他,带他去做了稀奇古怪的测试,他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他们摆布,然后听到他们发出了类似于赞叹的声音。这种声音魔女也会发出,那是她在欣赏濒死的虫子挣扎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他被留在学院重点培养。一开始他还不愿意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总想着魔女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一次又一次趁着休息日沿着记忆中的那条路去找那个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房子,但他总是会迷路。

    高山的魔女阿芙拉只要有心躲藏,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她的踪迹。

    准确来说,她根本就不是在躲藏,她只是把原本开放给他的专属通道给关闭了而已。

    大神官站起来,把凉茶全倒在花盆里。后面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并不是很想再去重温一遍。而且,更重要的是,已经有访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