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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负霜有微光:(三)

    三

    下了大半天的雨终于在放学前一个小时停了。

    「慕学霸,你不去吧?五楼。」路过的同学望着她埋头苦读的头顶问。慕江头也没抬,挥了挥手,「去啊,为什么不去?要走的时候叫我。」

    「要走了……」

    她听了,猛然看向时鐘,表情不是一般惊讶,赶紧站起身,胡乱把书和笔袋塞进书包,拖着那两个同学跑出教室,嘴里还不忘哀号,「这么晚去怎么行!要佔位、佔位多重要──」

    当她们匆匆赶上五楼,人潮早就充满了整个场地。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小伙伴跑得脸色发白、不禁弯腰喘气,而慕江跟个没事人一样,垫起脚、又跳了跳,努力地寻找空位。在场边的尚儒温早就看见她了,一直等她看过来才向她挥手。

    慕江艰难地穿过人群到尚儒温身边,正要抱怨体育馆的设计不良,尚儒温就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排位子,「坐这吗?听说这叫家属区?」

    「……要!」慕江大力地点头,并转身朝自己的同伴挥手。

    三人入座,其中一人看见近距离的尚儒温,整个人就不淡定了,不停喃喃自语着,「完了完了、我头发是不是乱了?完了完了、我最近好像胖了?完了完了、我的护唇膏呢……」

    另一个则是坐得不是很安心,「慕江啊,这不是传说中的……家属区吗?我们坐这,可以吗?」

    「嗯?家属区是什么?」慕江正用嘴巴咬开笔盖,然后反扣在笔尾,「管它是什么区,有位子就好啦,而且视野这么好,你不要?而且你看,都快要开始了,这里还一排空的,显得我们学校的球员孤家寡人地,连朋友也没有,没面子啊。」

    「……你兇悍,你赢。」

    慕江扯了扯嘴角,她哪里兇悍了……

    这几天都下雨,连带今天他们学校和临校的篮球友谊赛都被关心了不少,虽然比赛场地早就被改定在体育馆,但雨停了,气氛就少了些沉闷,也更适合比赛。

    此刻,馆场里都闹哄哄地,对方学校还带啦啦队来,弄得跟正式比赛一样。不过他们是主场,整个观眾席都是他们的啦啦队,也算是一种回敬。

    尚儒温穿着球衣,手上拿着两瓶水,坐到慕江旁边。慕江侧头一看,从口袋摸出手机,大方地拍了几张他的侧面照,然后献宝似地拿给本人看,「你看,我偷拍你。不错吧。」

    尚儒温没有吐槽她,只是勾起嘴角,「嗯。」

    「你们高三是今天引退?」

    「嗯,今天是最后一场比赛。」他转开宝特瓶,抿了一口水,「是有些晚了。」

    慕江边写题目边和他聊天,「是啊,别校都是高二末就退,只有你们,都要三模了还在比赛。不过你倒是没差,万年候补兼观眾收割机。只是,你真就这么喜欢柔道啊?篮球社团都参加三年了,还是不喜欢篮球。」

    「当初只是你们说不要连社团都要练柔道,要有调剂,才选了篮球。不过也不是没好处,有长高。」尚儒温靠着椅背,「球衣跟道服也很像,穿着、就会让人有仪式感、荣誉感,还不错。」

    他们的球员陆续聚集在场边,也因为尚儒温自发性地坐在家属区,他们也就聚集在家属区前说笑。有一个人还特别感慨:「三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属区和女生说话。引退无憾了、无憾了。」

    大家分别给他一拳。

    尚儒温把另一瓶水递给乔阳,乔阳喝了两口,又还回去给他,刚好看见了慕江在拍他,他坏心一起,把脸故意凑向镜头,吓得慕江直向后倒,嘴上惊呼,「乔阳你不要猥褻我的手机!」

    乔阳推了一把她的头,「改改你的用词习惯。」

    「我叫尚儒温在你的水里下药喔。」

    慕江又被推了一把,只不过推的人换成了尚儒温,「别总招惹他。」

    「论先来后到,明明臭乔阳才是第三者,为什么现在都是我被针对?」

    她身边的同班同学拍了拍她的肩,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慕学霸,你要知道,你们之间,不可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

    慕江:「……我什么都没听懂。」

    /

    比赛开始三十分鐘后。

    「我说,你别哭了行不行?听了头痛。」乔阳紧紧皱着眉,那厌烦的表情表现出他下一秒就会把慕江的嘴给掐起来、不让她再发出半点声音。不过不等他动手,慕江有自知之明,这时早就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却还是没法忍住。

    「我刚刚还以为你会整个人都折过去……」她一抽一噎地说,「而且我不是担心你啊,我只是被吓到──呜……」

    乔阳叹了口气,感觉出事的人不是他,慕江才是。但从乔阳微微苍白的脸色中还是能看出刚刚那场意外的影响,额上的汗也不知是刚刚比赛时的汗还是疼出来的冷汗。

    「擦擦。然后把外套穿上。轮椅等等就送上来了。」尚儒温从休息室走回场边,把毛巾和外套都给他,他自己也套上了外套,方便等等送乔阳去医院。乔阳接了,胡乱擦了几下,烦躁地将外套一扔,盖住了慕江,似是求饶般地向尚儒温道,「你让她走行吗?她以为她在演孝女吗?」

    慕江拉下外套,总算是止了呜咽,「想得美,医院我是跟定了。」说完,还不解气似地,拿过毛巾在乔阳脸上造次,很粗鲁、但汗是擦乾了。

    乔阳不满,但也跟她懒得吵嘴,转了视线,对上了尚儒温的眼睛。

    然而,尚儒温却不太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乔阳顺势歛下眼,也没搭理身边队员们的关切。

    一会儿后,乔阳被扶上轮椅,上了救护车,而尚儒温和慕江也跟到了医院。两人跟着他做检查、等结果,听见医生说他只是轻微骨裂,才微微松一口气。

    整个过程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最后乔阳和慕江被留在一楼大厅,而尚儒温去缴钱。

    慕江靠着墙壁,揹着三个人的书包,试着找话题说话,「你们两个人的书包都很空。」

    「还没收拾。原本想比赛完再回去收。」乔阳接着她的话。

    「我把我的英文讲义给尚儒温吧?他今天没书唸应该不太舒服才对。每天都要写作业跟看书的人。」

    「数学也给他。」

    「……我也是每天都要写作业跟看书的人啊。」

    「你还带了什么?」

    「物理跟化学。」

    「你唸那两科就行。反正你要花很多时间,唸不了别的。」

    慕江瘪瘪嘴,对于事实被这样揭露,不想服气但也只能服气,于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英文讲义和数学讲义放进尚儒温的书包里。

    一时无话。

    她看了几眼乔阳,默默地又开始说话,「今天……被吓到的人不只有我喔。」

    这次乔阳没有接话。

    「你那时候被人那样撞出去,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儒温……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也好险他速度快,不然你还得多被人踩几脚,太恐怖了。」慕江换了个站姿,「他在生你的气喔。这样说虽然很坏,但是生气的尚儒温可是要好好欣赏跟珍惜的呢,也要好好哄。所以,乔阳,你加油。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

    「……欣赏跟珍惜?」乔阳没忍住,给了慕江一个「看见变态」的眼神。

    慕江微笑,像是摸小猫一样,摸着乔阳的头,「他会生气代表他喜欢你呀。你转学来之前,有一次尚儒温还气得忍不住扯我头发,半天不跟我说话,想不到吧?那可是对谁都礼礼貌貌的尚儒温吶。但就是这样啊,臭乔阳你懂吧?」

    乔阳拉开她的手,连话都懒得回她,直接把她当空气。

    慕江皱皱鼻子,毫不犹豫地往乔阳头上打了一掌,「希望尚儒温气你一个月!没人情味的傢伙!」

    「慕江!」

    「哼。」她远远地看见了救星,想也没想就往救星那跑,一点都不想理会那位病人。而乔阳见了来人,顿时就默了。

    尚儒温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微微一笑,将乔阳的轮椅转了个方向,推着他,一边分过慕江身上的书包。

    「回去吧。」他说。

    /

    因为天已转黑,他们先送了慕江回去,接着才是乔阳。

    没了慕江的气氛调节,他们之间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毕竟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类型,又加上乔阳被慕江提醒过「尚儒温正在生气」这件事,乔阳也不是很敢开口,怕多说多错。

    于是就这样,一路无话,但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目的地。

    「脚还痛吗?」尚儒温在他身后,声音平淡。

    「嗯,还有点。」

    「还好。」他的语气似乎参了些无奈,「如果你还装不疼,我就把你扔在路边。」这点分寸,乔阳还是明白的,例如什么时候该跟尚儒温讲实话。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彆扭,「那个,你等等要不要在我家吃完饭再回去?我刚打电话,我妈说帮我们留了菜。」

    「不用。」

    「如果我妈坚持要呢?」

    「那就再说。」

    还真的在生气……

    乔阳微低着头,右手缓缓往后伸,按在了身后握把上的手,热度传来,他慢慢收紧手掌。后方的脚步渐渐停下。

    「现在已经、没事了。」乔阳的声音低低地,说得有些慢,「抱歉。虽然为了我不小心让自己受伤而抱歉有点太过、为了我们进医院而抱歉也有点太多馀,但就是……觉得应该要道歉。可能是,觉得让你难受了,所以对不起吧。」

    受伤和医院,是他最不喜欢的事。今天却让他同时遇上了两者。

    乔阳松开他,又在尚儒温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才收回来,抬头直视他,「你要生气也可以,对着我,别对着自己。嗯?」

    那声若如询问的「嗯」,似是平常、却又像是含着耐心与包容,不是要求、不是提议,而是……疼惜。

    你别一个人难受、你别把我挡在外头,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像是在说着这样的话。

    这次没有闪躲地,尚儒温望着乔阳的眼睛,心里竟生出了、那双眼睛里拥有温柔的错觉。

    ……可是,真是错觉吗?

    尚儒温倏地紧握握把,扬起嘴角,「嗯,反正要有下次,就直接把你丢路边了。」

    一人一轮椅又开始缓缓前进。

    乔阳转回视线,面向前方,对于这样的回应不意外。

    「乔阳。」默了一会儿,尚儒温又开口。

    「嗯?」

    「……没什么。」

    「嗯。」

    「我只是想说我没生气。」

    「……好。」

    /

    乔阳始终都不知道,几年后,尚儒温想起这一晚,都有些遗憾。

    那句欲言又止、那句生硬的语句,都掩着他隐隐失序的心跳。

    那时候,尚儒温真正想说的是,乔阳,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借我一下?

    那时候,尚儒温真正想做的是,看着乔阳的眼睛,再去找找或许真的有着的温柔。

    往后,他忍不住会想,如果那时手再碰触得久一些、那条路再走得慢一点,他所看见的、感受到的,是不是、就不会是错觉了?

    如果不是错觉,自己该怎么办?

    可如果真是错觉,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