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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难逢 第76节

    其他人点点头,一位律师率先开口。

    “目前公安移交的罪名是涉嫌故意致人死亡,主要是考虑到冯某在程某倒地后实施的二次伤害行为,死亡后的抛尸行为,认为有杀人故意。单看行为不考虑其他因素,这么定性也符合条件。我觉得算是故意杀人但情节较轻。”

    何巍忍不住开口反驳:“可是被害人存在长时间、连续性施暴行为,且多次说出要杀掉冯某,存在暴力升级的可能。故意杀人是不是过重了,按照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或者……”

    她犹豫了一下,抬眼去看蒋序。蒋序和她目光相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语气淡然:“接着说。”

    “……或者防卫过当。”何巍说。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身上。

    “不说防卫过当认定有多复杂,单说这个案子,从故意杀人跳到防卫过当,是不是有点难了。”

    旁边一个律师摇摇头,接着道。

    “施暴行为是不是持续性,其实也有争议。程某第一次滑倒,以及第一次头部受到重击倒地,是否都可以看作施暴间断?”

    意见不合,一群人默契地看向蒋序。

    蒋序开口解答:“第一次摔倒并不必然导致伤害行为停止。最高检印发的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提出,对于不法侵害虽然暂时中断或者被暂时制止,但不法侵害人仍有继续实施侵害的现实可能性的,应当认定为不法侵害仍在进行。判断侵害行为是否已经结束,应看侵害人是否已经实质性脱离现场以及是否还有继续攻击或再次发动攻击的可能。*”

    他沉吟几秒,又补充:“但第二次重击后对方是否确已失去侵害能力,能否认定为侵害已结束,是重点,也应该也是检察院定性会考虑的部分。”

    同时案件中还存在杀人后抛尸行为,也是定性不可忽视的条件之一。

    “这个案子定性空间很大,你们说的几种,其实都有可能。”

    一群人纷纷点头,习惯性说了句“谢谢蒋律。”

    一般这种法律援助的案子很少会有这样的恶性案件,法援这种吃力不讨好,全靠义务劳动的案子基本也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律师负责。他们还以为是这个案子争议太大,蒋序特意下来给他们上课。

    “不客气。”蒋序垂眸,眼神又重新扫了一遍桌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扫过殴打、实施家暴几个字,又扫过当场死亡,最后停在育有一子,15岁这几个字眼上。

    他忽然开口。

    “这个案子我来负责,何巍来做我的助手,约个时间见当事人,尽快调卷宗。”

    满室寂静,只有一旁的茶水煮沸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一群人有些震惊的神色里,还是何巍先反应过来,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寂静。

    “那蒋律,辩护是从哪个方向呢?故意伤害、过失杀人、还是——”

    防卫过当这四个字她停住了,因为刚才的讨论,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不。”

    蒋序直接否决了她的话,起身时手指在厚重的资料上点了点,抬眸回答:“正当防卫。”

    预约了会见时间,重新仔细梳理了一遍材料,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手机震动两下,池钺发来消息:“停车场等你。”

    蒋序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带着笔记本下楼准备加班。地下停车场里,池钺的车打着双闪。蒋序坐上车问:“你怎么来了?”

    “怕你忙起来忘了时间,来接你。”池钺开口。“先回家吃饭。”

    池钺说的“回家”是指他那里。在一起一段时间,池钺已经摸清了蒋序成年后的习惯。犯懒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干,一直睡着不动弹。忙起来的时候废寝忘食,好几次到了晚上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天没吃东西。

    出门前定时炖的鸽子汤刚好跳到保温,蒋序冲了澡,再出来池钺已经做好了另外两道菜。

    吃了饭,蒋序率先钻进书房。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正是至关重要的阶段,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池钺洗完澡也进了书房,宽宽大大一张书桌,灯光下两个人一人一台电脑,不像当年那样挤在一起,又好像和当年一样静谧。

    到了夜里,池钺率先起身,出去泡了一杯牛奶,端回来递给蒋序,提醒他“喝完睡觉。”

    池钺一般不会看蒋序电脑上的内容,但接牛奶的时候,蒋序还是把笔记本合上了。

    牛奶温温热热的,带着甜味。蒋序喝了一口,有些好奇:“你晚上还喝这个?”

    池钺看着他喝了一口,嘴唇沾上牛奶,泛着一圈乳液的白。

    池钺抬手帮他蹭了一下,答:“池芮芮的。”

    蒋序:“……”

    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喝池芮芮儿童感冒颗粒时的经历,和此情此景简直一模一样。

    蒋序一杯牛奶慢慢喝完,放下杯子客观评价:“不够甜。”

    一旁坐着的池钺抬眸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蒋序脚轻轻一蹬,椅子滑过去贴紧池钺。他伸手勾着池钺的脖子,和他接了个吻。

    吻了一会儿,缠绵结束,蒋序放开池钺,问:“是吧?”

    池钺声音很低,评价:“挺甜的。”

    蒋序笑得有点得意,从自己的椅子坐到池钺腿上,头抵在池钺锁骨,被对方抱起来,出了书房回卧室。

    “我最近可能会有点忙,有个案子。”

    回房间的路上,蒋序仰头看着池钺,说:“你不用经常来接我。”

    刚才那个吻原来是安抚。池钺应了一声,低头吻他,回答:“不要太累,记得吃饭。”

    穿过走廊进了房间,灯光柔和如月。蒋序被放到床上。等到池钺也上了床,蒋序玩心一起,翻了个身凑过去在对方下巴上亲了亲,故作严肃。

    “大律师的每分每秒都很贵,哪有时间吃饭。”

    池钺垂眸看他,冷静问:“有多贵?”

    蒋序被反问,一时不知道该报个什么价。这几秒的间隙里,池钺伸出手去拉开床头柜,里面有一张银行卡,是那天蒋正华要他拿回去的。

    池钺把卡放进蒋序睡衣胸口的口袋里,四四方方一片,透过真丝衣料贴着皮肉。

    池钺声音低沉,蒋序贴在他胸口,能感觉到对方胸腔说话时稍微的震动。

    “买大律师每天早中晚三个小时,用来按时吃饭。”池钺说。“先买一年,不够再续。”

    蒋序愣住了。

    他直起身,半晌才想起来把胸口的银行卡拿出来,低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又抬头去看池钺。

    对方望着自己,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蒋序怔怔道:“不是说好还你了吗?”

    离开宁城时蒋正华和蒋序也聊了个大概。蒋序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卡里钱不少。

    池钺回答:“这次不是赔偿,就是想给你。”

    片刻之后,蒋序点点头,了然且笃定:“哦,是嫁妆。”

    “……”

    池钺不和他逞口舌之快,翻身把人压在床上,顺手关掉灯。

    委托程序走完,蒋序去检察院调了卷宗反反覆覆看了多次,又去看守所见了冯某——他的当事人冯瑶。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初,看守所外面的一圈柳树已经抽出了柔和的新芽,鲜嫩嫩的一片。穿过几道大门,进入会见室,柳树已然看不见,冰冷的玻璃内,眼前的女人五十来岁,日复一日的农活让她看起来身材有些佝偻,脸上全是皱纹。

    蒋序对她开口,声音沉稳温和:“你好冯瑶,我是你的代理律师蒋序。”

    三月的风吹不进会见室,于是吹过外面的流云与柳叶,吹过生机勃勃的早春,吹进宁城。

    宁城三月的风很大,徐婵擦完最后一块玻璃,耳边的头发被风吹落,她抬起手把它们重新归拢,若隐若现露出手臂上的青紫。

    昨天晚饭的时候,她第一次和池学良提出离婚。

    她的原话是:“池芮芮和池钺不需要你养,我来养。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房子也给你,只要离婚。”

    池学良怒不可遏,又动起了手。

    唯一好的是,那时候池钺和池芮芮都还没放学。楼上也没有人,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家里见不得光的丑恶与难堪。让她保留了一点尊严。

    屋里清扫完毕,徐婵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口,等着屋主人检查。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对方却刚刚起床。这已经是徐婵第三次在她家打扫卫生,对方草草检查了一遍,点点头道:“行了。”

    她从房间里拿出钱包,把保洁钱结算给徐婵。一共三百,她抽了五张,全数递给徐婵。

    徐婵手足无措,把钱往外推,解释道:“女士,是三百。”

    “我知道,这两百是单独给你的。”

    对方沉默了几秒,语气淡淡。

    “你老公总是打你吗?”

    徐婵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抬眼,目光中全是惊愕。

    对方望着她,语气里带着怜悯:“之前你来我家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看见你手臂上有淤青……去问了你们公司,他们说应该是你老公打的……”

    仿佛什么东西砸进了徐婵胸腔,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部砸碎。所有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玻璃,传不进徐婵的耳朵里。

    原来是这样。

    池芮芮失踪那天,她才知道自己为了孩子一直想要维系的家庭成为了他们身上的枷锁。

    今天在这短短几句对话里,她又明白原来她尽力粉饰的尊严在别人眼里也早就烟消云散。

    见徐婵不接,对方把钱放进她的包里,想了想叮嘱道:“别让他打你了。”

    “不打了。”

    徐婵丛头晕目眩里短暂的抽离,耳朵仿佛有些耳鸣,有一万只蝉在她脑子里尖叫。

    她望着对方,微微笑起来。

    “再也不会打了。”

    作者有话说:

    *号部分参考《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的通知。

    第80章 蝉鸣

    “他打我啊,蒋律师。”

    玻璃窗内,冯瑶带着手铐不方便,于是稍微低下头,让外面的人看她头顶。她头发花白,有些地方已经不长头发,只剩下柔软的头皮,上面是已经愈合但痕迹明显的伤口。

    “一输钱就打,不高兴也打。用板凳,用水壶,有时候用拳头。”

    冯瑶语气迟钝得有些麻木,说话断断续续,语序很容易颠倒。

    “有时候正在吃着饭,洗着衣服。他进来,一下把我打倒了,抓着头发压到地上。用脚踏,往头上踩,踩得我脸上都是血,晕过去,再醒过来。”

    蒋序注视着她,问:“这种行为持续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