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节
他并非医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带着陆曈下山去找常进。 “我的花呢?” “都在。” 陆曈放下心来。 她两只手攀着他脖颈,不知为何,这时候心底反倒一片平静。像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巨石终于在某个时刻轰然落地,无奈之余,尽是解脱。 裴云暎最终还是知道了。 她其实一直不想要他知道,她其实也曾努力想要救过自己。可是在落梅峰呆了那些年,那些毒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与她身体永远融合在一起。 世上或许没有任何毒再能毒倒她。 同样的,世上也不会再有任何药可以解救她。 她是注定要沉入泥潭的人,却偏偏在沉下去的最后一刻,遇到了想要在一起的人。 何其遗憾。 陆曈闭了闭眼。 “你疯了呀,”她眼底有泪,却微微笑起来,有点小声埋怨,“没我带路也敢下山。” 裴云暎背对着她,语调温和:“上山时绑了红布做过记号,陆大夫放心,我们殿前司选拔绝非只靠脸。” 陆曈“噗嗤”一声笑了。 这句话他曾说过,在不知道一切的时候,在她曾妄想过未来的时候,揶揄又好笑,只是此刻听来,笑话里也藏着几分悲伤。 “你怎么也不绑布巾,”她摸摸裴云暎的眼睛,长睫像忽闪的轻盈蝶翼,在她手中微微泛痒:“不怕失明吗?” “是很危险,所以陆大夫,看着我,别睡。” 他的语气已尽量温和,然而陆曈却看见他的脸上没有笑意。她从来没见过裴云暎这样的神情,让她想起当初在文郡王府,裴云姝生宝珠的那一夜。 那样的无措又竭力维持冷静。 她忽然觉得心酸。 被留下来的人很痛,她知道那种滋味。 她并不想裴云暎也体会那种滋味。 只是眼下看来,终究事与愿违。 他身上传来的清冽香气温柔又冷淡,陆曈把头靠在他脸畔,有些恍惚地低声道:“你身上好香……我喜欢这个香袋的味道。” 裴云暎一怔。 她曾说过不止一次想要他的“宵光冷”,一开始以为是玩笑,后来发现是不懂“情人香”之意,他克制避开以免误会,如今却在这一刻后悔。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为什么到现在开始后悔? 太晚了,他总是太晚。 裴云暎放轻声音:“你喜欢,等你好起来,我送你一只香袋,好吗?” 陆曈没有回答。 她很瘦,像片雪花,沉甸甸又轻飘飘,伏在他背上,呼吸细弱,是从前不曾见过的乖巧。 他却宁愿她还是初见时那般,厉害又聪明,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至少那时候她是鲜活的,像团火,而不似现在,那团火渐渐将要燃尽,只剩一点将熄余烬。 陆曈偏了偏头,贴着他耳畔,唇软软的,温热又清浅,嘟哝两句。 裴云暎回头,她声音很轻,在风雪里一瞬被淹没,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 陆曈偏过头。 落梅峰的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先头的小雪变成雪花般大雪,洋洋洒洒落在人身上,她伏在裴云暎背上,身上盖着斗篷,雪粒子很快铺满二人头顶,远远望去,竟似一道白头。 “下雪了?” 她朝着长空,轻轻伸出一只手,遥遥接住一朵雪花,雪花落在掌心,是一朵完整的形状,一点点消融,化为乌有。 陆曈喃喃开口。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去岁江南见雪时,月底梅花发……” “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 裴云暎一怔,温声问:“这是什么词?” 她没有说话,把头伏在青年肩头,静静闭上了眼睛。 …… 落梅峰的雪从山上飘下来,飘到苏南城中时,就少了几分凛冽。 刑场里,一夜间,又多了两具病者的尸体。 疫者尸体被掩埋进土地,更深的雪覆盖上去,茫茫一片里,渐渐分不清哪一处坟冢在哪一处。 常进脸色很不好看。 疫病每一日都有新人死去,医官们从阎王手中抢人。苏南的疫病不再扩大,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对染病之人来说却似陷入更深的绝望。 翠翠身上的紫云斑也加重了,昨夜里已昏迷两次,厚扁之毒尚未消解,她身子本就病弱,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丁勇临死前唯一念想就是希望女儿活着,医官们在盛京医治贵人,奉值都是小病小痛,渐渐冷凝的心却在苏南生死关头重新活转,再一次感到生离死别的恻然。 待掩埋尸体的衙役离开,常进才心头沉重地回到疠所,一进门,就见林丹青和纪珣正在桌前分拣药材。 见常进过来,林丹青站起身,纪珣的神色也有些不对。 “怎么了?”常进问。 “医正,”纪珣看了一眼疠所的病人们,与常进走到门外说话,“运送赤木藤的人来信称,雪大耽误行程,平洲过来的赤木藤,可能要晚三五日才到。” 此话一出,常进脸色一变:“三五日?不行,他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就连这两日都是紧着时间,再等三五日,刑场的死尸只会多增几具。 林丹青走了过来,眉眼担忧。 如今唯有赤木藤可解厚扁之毒,然而最近的平洲运来时间也赶不及。眼下也未寻到其他代替药物,棘手至极。 “能不能让裴殿帅的人前去接应,他们禁卫人马或许走得快。” 不提还好,一提,常进眉眼间更是焦灼。 裴云暎昨日和陆曈一起上落梅峰了。 这二人平日也不是冲动之人,行事稳重,也不知突然发什么疯,这样大的雪进山。偏生裴云暎的手下们对此并不放在心上,否决了常进立刻带人进山寻人的提议。 一天一夜还未归,也不知出了何事。 纪珣道:“医正,不如再同李县尉的人说,进山一趟。” 医官们无法支使禁卫,但苏南城的县尉或许更易说话。 常进正要开口,一边的林丹青忽然目光一动,指着远处叫道:“医正,那是不是陆妹妹?他们回来了!” 众人顺着她方向看去。 扬扬风雪地里,渐渐行来一人。年轻人手里拖着一只药筐,背上还背着个人。众人见状,赶紧朝他跑去,待走近,渐渐看清楚,背上人双眼紧闭,伏在裴云暎肩头,脸色苍白如纸,正是陆曈。 林丹青吓了一跳:“陆妹妹?” 陆曈无声无息,并无反应。 裴云暎放下药筐,转身将她抱在怀里,目色冷凝:“先带她回宿处。” “对对对,”常进道:“这里雪太大了,先带陆医官回去。” 一路疾行,回到医官宿处,裴云暎把陆曈放到床上,林丹青赶紧坐在床边,拉开陆曈衣袖。 “我看过,没有桃花斑。”裴云暎道。 “那这是……” “她在山上吐过一回血,我不知道她出了何事,是否旧疾,但她看起来很疼。” “吐血?”常进面色一变,撇开众人,自己上前替陆曈把脉。 屋中众人紧张地看着他。 须臾,常进收回手,看向榻中人皱起眉:“奇怪。” “怎么?” “脉象细弱,气虚无力,但除此之外,并未有何异常。怎么会突然吐血?” 林丹青想了想:“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忙着治疫太过劳累了?先前陆妹妹就流过一回鼻血。” 纪珣摇头:“劳累不会令人疼痛。”他看向裴云暎:“裴大人刚才说,她很疼?” 裴云暎沉默着点头。 他还记得陆曈蜷缩在他怀中颤抖的模样,他知道陆曈一向很会忍耐,若非痛苦至极,连呻吟都不会发出。 “先去熬碗凝神养气药给她服下。”常进道:“昨日大雪,山上冷,她现在一点生气都没有。” 纪珣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得裴云暎开口:“等等。” 众人看向他。 他道:“寻常药物对她无用。” 纪珣皱眉:“为何?” “她做过药人。” 此话一出,屋中陡然静寂。 林丹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裴云暎垂下双眸,语气涩然。 “陆曈,可能做过很多年的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