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一碗馄饨
两人吃着莲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被露水沾湿了衣襟,才回到客栈。谢问在房间里搭起地炉,将湿漉漉的衣裳挂着烤。谢琞早已呵欠连天,早早地上了榻,在角落里躺下,因为是一间上房,所以榻很宽敞,足以躺下三个大人。等衣服烤得差不多干了,谢问才回到榻边,闻辛依旧纹丝不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谢琞则鼻息平稳,似乎睡得正香,被褥却早已被他踢下了榻去,谢问将薄被捡起来,重新替谢琞盖好之后在两人中间躺下,舟车劳顿了一天,一沾床便被排山倒海的困意席卷着会周公去了。 *** 谢问喜欢吃馄饨,尤其是洛阳的馄饨。 京城洛阳有一家馄饨店,卖的是羊肉馄饨,现宰的新鲜羊肉被擀成薄薄一层的馄饨皮裹着,肥头肥脑地入了锅,趟过了滚水,立马成了一碗味美汤鲜的羊肉馄饨。 谢问八岁那年,山西与河南边境爆发叛乱,朝廷对各地下达了勤王令,谢问随着父亲北上,在洛阳驻守了一年。一年后,叛乱平息,谢问也随父亲离开了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洛阳的一切,他都记不太清了,唯独这馄饨始终让他魂牵梦萦。 那馄饨店开在白马寺对面,每日申时开始营业,生意十分红火,那时候谢问每天不吃上一碗羊肉馄饨就浑身不得劲,每天不到申时都会早早地来到这家店门口,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没有一日例外,久而久之,谢问也跟馄饨店老板混熟了,老板见他不仅小小年纪就聪明机灵,而且身为世子,却对馄饨这种平民美食青睐有加,心里对他也是喜爱得紧,每次都会往谢问的碗里多加些料。 馄饨店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在馄饨店待得久了,就什么人都见过。 那一天,谢问一如往常地坐在馄饨店的露天摊位上吃馄饨,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他一抬头,发现角落蹲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正望着他碗里热腾腾的馄饨流口水。 鼓鼓的肉馅被一口咬下,瞬间散发出四溢的香气,谢问吃得起劲,小乞丐也看得起劲,睁着一双水汪汪直勾勾的大眼睛,口水大喇喇地在嘴角淌着。 “你很想吃吗?” 谢问默默地忍受了一阵这粘人的视线,最终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乞丐咬着手指点点头。 谢问向小乞丐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小乞丐听话地走过去,在谢问身边坐下。 谢问捞起一汤勺的馄饨,递到小乞丐嘴边。 小乞丐一张嘴,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谁知却被猝不及防地烫到了嘴,张牙舞爪地不停吹着气,说来奇怪,小乞丐脸脏兮兮的,仿佛刚从泥泞里打过滚,可是两只手却白白净净,细皮嫩肉。 谢问虽然好奇,但也没往细了想。 小乞丐吃完了一个馄饨,仍盯着谢问碗里剩下的那些不放。谢问没办法,只好又叫了一碗馄饨,将自己的那碗推到小乞丐面前。 “别看了,这碗都给你便是。这汤勺也给你,反正上面也沾了你的口水。” 小乞丐如获至宝似的抱住那碗馄饨,狼吞虎咽起来。 谢问忙道:“慢点吃,小心噎着。” 小乞丐抬起头来,腮帮子鼓鼓地动着,嘴角还挂着葱花:“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问。” “谢问哥哥。”小乞丐咽了一口馄饨,一双明眸弯成了月牙,甜甜地道了一声,“你真是个大好人。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你这小乞儿能报答我什么啊?” “我才不是小乞儿!”那孩子撅起油腻腻的小嘴。 谢问也不甘示弱:“可是我爹说过,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就是乞丐。” 对方一听这话就急了:“才不是呢,我家大着呢,我才不是乞丐!” 谢问奇了:“那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 “我……”小男孩突然顿住了,他低下头去,没有答话。 谢问盯着小男孩的脸,眼珠子一转:“哦~我懂了,你是离家出走对不对?” 小男孩忙竖起一根指头贴在唇上:“嘘,小声点!” 谢问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我理解你,我也经常跟我爹顶嘴,有时候气不过了,我也会偷偷溜出去,在外头游荡,一两天不回家也是常事。” 小男孩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真好,我就不行……” 说到这里,小男孩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圈一红,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猝不及防地,两行泪水哗地直往下掉。 “喂喂,你怎么哭了!?”谢问没想到这小乞丐说哭就哭,顿时手忙脚乱地替他抹眼泪。 小男孩抽抽噎噎地:“我不想回家,不想背四书五经,不想听夫子讲学。” 原来是逃学啊,谢问不无同情地点点头,他也不爱读书。 小男孩继续哭诉:“夫子总是凶我,还拿戒尺打我,背错一个字都不行。” 谢问连忙劝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这样,你先把这碗馄饨吃了,等吃完了馄饨,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听到“去玩”两个字,小男孩立刻停止了哭泣,伸出小指道:“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谢问笑着伸出小指,与小男孩拉了个钩。 *** 次日醒来,谢问心里空空落落。 最近他总是做一个似曾相识的梦,然而无论梦里经历了什么,也无论梦中的感受有多么真实,每次一觉醒来便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在沙滩上辛辛苦苦堆起的沙城,一个海浪拍过去就什么都没了,连一点残垣断片都没剩下。他知道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忘在了梦里,却又无可奈何。 马车依旧昼行夜宿地赶路,第九日,他们终于来到嵩山地界。簇拥起伏的山势间有一大片葱郁茂密的丛林腹地,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峡谷间穿流而过,蜿蜒向东。 谢琞指着河流道:“这条就是少溪河。看到这条河,就说明我们离少林寺不远了。” 走到这里,两人弃车步行,沿着少溪河,一路往西。 再次来到嵩山,谢问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几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与阿朔失散。那个时候闻辛还是天枢府的指挥使,而谢问还是个阶下囚。 “当时我与你还有闻辛,我们三个人被狼群围困,为了逃生一起跳下悬崖,掉进湍急的河水,谁知一块大石头从悬崖上滚下来,眼看就要砸中我和闻辛,你游过来把我们俩推开,自己却被石头砸中了脑袋,就这么被河水冲走了……” “我听司衡真人说,我救了你不止一次。” “没错。除了这次之外还有三次,第一次是在汝州,我被尸傀化的小凳子袭击的时候,你拿起匕首一刀扎在小凳子的后脑勺,救了我一命。第二次是在天枢府把我们带走之后,当时我中了闻辛一掌,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你用天香续命丸救了我一命。还有一次就是在林府。不对,如果算上把我从留台里救出来的那一次,就一共是五次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那是我做的?” “冒险把我从留台救出来是掉脑袋的事,小凳子后来也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他又不是傻瓜,这样的大事一定不会擅作主张,更何况,调查飞虎死因也是你的命令,难道不是吗?” “八九不离十吧。”谢琞眉梢一扬,“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欠了我这么多条命,打算怎么报答我?” 谢问一本正经地道:“以身相许?” 自从那一晚与谢琞推心置腹之后,两人的关系便迅速拉近,这些天谢问也渐渐恢复了常态,可以面不改色地跟谢琞开玩笑了。 谢琞呸了一声:“说得我有多稀罕你似的。也不害臊!” 谢问苦笑道:“你身为太子,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什么锦衣玉食奇珍异宝没见过?我除了把我自己给你,还能给你什么?虽然我现在什么不是,但是至少可以陪你说笑,给你解闷逗趣。” 谢琞刚要答话,忽然听得谢问背后之人哼了一声。 两人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这些日子里来毫无动静的闻辛居然破天荒地动了一动,嘴里发出口齿不清的呻吟,他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仿佛在做什么噩梦一样,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闻辛!”谢问连忙将闻辛放下来,握住闻辛的手,“能听到我说话吗?快醒醒!” 闻辛依然紧闭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地似乎在说着什么,谢问把耳朵俯到他嘴边,只听到了几个零零碎碎的字眼。 “他在说什么?”谢琞在一旁皱着眉头问。 “什么什么蛊,什么什么鹤……” “蛊是指阴蛊术吗?那鹤又是什么?林鹤亭?” 谢问摇摇头,他摸了摸闻辛的脉象,心下一沉:“不好,他的脉象很混乱。” “是不是他体内的蛊虫发作了?” “有可能。看来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必须马上赶到少林寺。”说着他便要起身去背闻辛。谢琞忽然大叫一声:“不行!” 谢问一愣:“什么不行?” 谢琞沉声道:“他体内蛊虫发作了,万一他突然醒来,神志不清地在你背后捅你一刀怎么办?” 话音未落,闻辛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向谢琞扑来,谢琞猝不及防地被他扑倒在地,被闻辛双手掐住脖子,闻辛一双空洞的双目布满了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谢问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从背后抱住闻辛大喊:“闻辛!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听到谢问的声音,闻辛忽然一怔,他缓缓回过头来,望着谢问。过了许久,他才喃喃着说了句:“……谢问?” 闻辛的眼中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手也渐渐松开了。总算得救的谢琞一把将闻辛推开,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谢问欣喜若狂,但是这次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闻辛:“对,我是谢问。你还认得出我吗?” 闻辛一阵眩晕,他扶着脑袋,看看谢问又看看谢琞。 “谢问?阿朔?” 谢问总算是松了口气,一瞬间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握住闻辛的手颤声道:“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你认出我们来了!” 闻辛的眼神恢复了熟悉的湛蓝色,他迷迷糊糊道:“谢问,我这是……怎么了?” 谢问略带试探地答了一句:“你之前去林府,被吹笛人打伤了,你还记得吗?” 闻辛茫然地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这是哪儿?阿朔怎么也在?” 谢琞这时已经镇定下来,他捂着胸口,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这是去少林寺的路上。” “少林寺?”闻辛望向谢琞,“为什么要去少林寺?” “因为你被……”谢琞刚要答话,谢问立刻抢过话头,“因为你被吹笛人打伤了,伤势很重,我们能力有限,所以带你上少林来求医。” “我受了重伤?”闻辛怔了一下,他刚想站起来,便身子一软,倒在了谢问怀里。 “都说了你受了重伤,别勉强自己。来,我背你。” 谢琞一听这话,急道:“谢问,可是他……!” “放心吧。闻辛已经清醒了。不会有事的。”谢问对谢琞挤了挤眼,便在闻辛面前弯下腰来,闻辛依言趴在谢问背上,两只手搂住谢问的脖子。 “走吧,我们快些赶路。”谢问背起闻辛,在蜿蜒的山路上疾行起来。谢琞无可奈何,只能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闻辛的一举一动。 闻辛趴在谢问背上,虚弱地开口:“我怎么浑身无力的,好像……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谢问……我到底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这样?” 谢问心情凝重,沉默半晌道:“你只是伤得有些重,别想太多。” 闻辛闷闷地道:“是我的武功被废了吗?还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 “都不是。” “你知道吗,刚才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闻辛贴在谢问耳边道。 “什么梦?” “我梦到我杀了你。”闻辛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个八度,“我梦到我用一把匕首……将你捅死了……” 谢问停下了脚步,脸色非常难看。 “被吓到了?”搂住谢问脖子的胳膊微微收紧,闻辛用脸颊贴着谢问的背脊,低声道,“都说了,那是梦。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呢。” “谢问?你怎么了?”谢琞见谢问忽然停下脚步,立刻冲上来,紧张地盯着闻辛。 “不,没什么!”谢问摇摇头,继续迈开脚步。 闻辛声音越来越低:“还好那只是梦……若你死了……我绝对……不会独活……” 谢问安慰他:“你放心。你和我都会活得好好的,谁都不会死。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听到了吗?” 闻辛没有答话,他趴在谢问背上,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问心急如焚,脚下健步如飞,不出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少林寺山门。谢琞通报了看门弟子之后,一个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心师弟!” 前方快步走来一名十八岁上下,浓眉大眼,天庭饱满的僧人。 谢琞见了对方,立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一叶师兄,别来无恙。” 名叫一叶的僧人拍拍谢琞肩膀:“师弟,你总算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天咱们可都惦记着你呢?” 谢琞微微一笑:“师兄们可还好?” “都挺好的。一念那小子打过了罗汉堂,不过后来又偷偷溜下山喝酒吃肉,被师父发现,现在正在忏悔堂关禁闭呢,算起来今天正好是他闭关结束之日,你来得正好。”说着,一叶转头望向谢琞身旁的谢问与闻辛,“这两位施主是?” 谢琞对两人简单做了一番介绍,然后道:“闻公子被歹人所害,不慎身受重伤,恐有性命之忧,一心医术浅薄,虽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回少林,正是希望方丈师叔能看在一心的薄面上,不吝相助。方丈师叔不但功力精湛,医术方面造诣也颇深,想必定能找到医治闻公子的法子。” 谢问也拱手抱拳,情真意切地恳求道:“这位小师傅,我朋友伤得很重,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大师一定要救他。” 一叶点头道:“南无阿弥陀佛。大道三千,皆有佛缘,我少林向来以普度众生为己任,即是有缘人,又岂能见死不救,请谢施主稍安勿躁,先在天王殿等候片刻。贫僧与一心师弟这便去通报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