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芳心大乱
雨过初晴,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碧空万里如洗,湖面上一叶扁舟泛波而来。 为夷站在湖畔,凝目远眺,指着那艘小舟,兴奋地扯着一旁长风的衣角道:“长风哥哥,快看那艘船!是我哥!” 说着,他高举双手,老远地向小舟挥起手来,一边挥手一边高声呼唤:“大哥!” 长风小心翼翼地一把拽住为夷:“小心点,可别一个兴奋栽到水里去。” 两人身后不远处是一排士兵,当中伫立着一名身着素色长袍,披着貂皮大氅的中年男子,一名侍从撑着一把竹骨绸伞立在男子身侧,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淮南郡王谢云。听说儿子带着赵家庄归顺的好消息归来,谢云老早等候在岸边,年近半百的他虽历尽风霜,但俊美儒雅依然不减当年,多年征战沙场的历练令他眉眼中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端的是一派儒将之风。 小舟徐徐靠岸,停稳。谢问刚从船上走下,便被为夷扑了个满怀。 “大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都担心死你了!” “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谢问伸手在为夷的额头上弹了个爆栗,“要是没有我师尊,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还不快来跟我师尊道谢?” “不用了。”皇甫轲从船上款款走下,淡淡一笑,“为夷在凤栖山上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哗,好大的阵仗。这是来迎接我的吗?”紧跟着从皇甫轲身后出来的是赵晏清,毫无心理准备的她一下船就被那一字排开的士兵给吓到了。 “没见过世面了吧?到了营中还能见到更多呢。”最后下船的谢琞丢下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将青纱帘帷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一阵风似地穿过众人,来到谢云面前。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算是行了见面礼,随后谢琞便负手立于一隅,不再多话。 “爹!”谢问快步走到谢云面前,神采飞扬地道,“我回来了!” 谢云眼角堆着皱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看到你平安归来,我这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还有一心也是。看来你们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赵姑娘,劳烦你大老远地亲自过来一趟,这一路上大家都辛苦了。” 长风拱手道:“营中早已备好了酒菜,正等着为各位接风洗尘呢。各位,这边请。” 谢云的军营驻扎在洞庭湖东侧的岳州,此处位于荆楚大地的西门户,俗话说三苗之国,左洞庭右彭蠡,说的正是江州、鄂州、岳州之地。作为中原通往岭南的枢纽之地,岳州西通巴蜀,东接鄂州,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只要守住岳州,便可保中原与江东无碍,身经百战的谢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一眼相中此处,派重兵驻守在城中,并不断地在周边招兵买马,扩充军队,构筑防御,积极地为战事做准备。 黄昏时分,华灯初上之际,城西的岳阳楼上灯烛如星,歌舞升平,一场盛大的接风洗尘宴在这里举行。宴席上,淮南郡王谢云尊居上位,向东而坐,谢琞身份特殊,以幕宾身份侍于谢云身侧,台下两列酒席一字排开。右侧首席坐着谢问、皇甫轲、赵晏清。左侧首席则坐着为夷、长风以及一名不知名的陌生男子。 谢问仔细打量对面那名男子,见他年纪轻轻,约摸十七八岁,脸是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看上去并无甚稀奇,唯独与众不同的是他左眼戴着一只黑色眼罩,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谢问正在猜测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能够成为淮南郡王的座上宾,只听谢云朗声道:“诸位——” 他提起酒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问身上。 “我儿谢问云游日久,今日我父子终于得以相见,本王心中喜悦无以言表。加之诸位贵宾远道而来,高朋满座,令本王深感荣幸。不管在座诸位是何出身,今日能够相聚于此处,便是难得的缘分。在此,我有一个提议——今日酒席之上,你我不讲身份地位,不谈国事战争,只当彼此是知交好友,尽管放开来畅食痛饮便是!诸位,我先敬大家一杯!” 说着,谢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到淮南郡王如此豪气干云,大家也纷纷举杯回敬。觥筹交错之间,盛装打扮的西域舞女与乐师鱼贯而入,鼓瑟吹笙的乐曲声中舞女们在殿上翩翩起舞,美酒佳肴当前,气氛一派祥和热烈。谢云起身,拉着谢问的手一起走到每一桌前,逐一寒暄敬酒。 来到皇甫轲面前时,谢云对皇甫轲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司衡真人,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儿性命,上次是在南华山上,这次又在凤栖山上救了为夷,两次救命之恩,谢家无以为报,今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满足的,就一定答应!” 皇甫轲连忙将谢云扶起来:“王爷实在是折煞我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皇甫轲抬眼望向谢问,眼神中盛满了柔情蜜意,谢问接收到了皇甫轲的眼神,握着皇甫轲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笑着对谢云道,“师尊已经是咱们谢家的自己人了,所以爹,你也就不要见外了。” 谢云瞅了瞅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似有所悟地颔首笑了笑:“既如此,那我也就不与司衡真人客气了。谢问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到处惹事生非,从今往后还得麻烦司衡真人多多担待了。” 皇甫轲深深作了一揖:“司衡定不负王爷期待。” 父子俩来到赵晏清桌前的时候,谢问先是为赵晏清做了一番介绍,谢云与尸傀苦战日久,迫切地需要援军,因此十分重视与当地豪族的联盟,这次好不容易盼来了赵家庄的少庄主,自然先是把赵晏清称赞了一番,随后拉家常似的与她攀谈起来。赵晏清平生最是欣赏谢云这样温柔儒雅但又坚毅勇武的男子,在谢云面前的她一改往日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谢云问什么答什么,双颊泛起了谜之红晕,一副小儿女姿态,一双眼眸里充满了呼之欲出的憧憬。 谢问很快就被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晾在了一边,百般无聊之下端着酒杯凑到谢琞身边。 “你看赵晏清那模样,她找到了新欢,就把你这个旧爱给抛弃了。可怜,可叹!”谢问幸灾乐祸似的在谢琞耳边道。 谢琞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得意什么,要是晏清妹妹真的攀上了高枝,那她可就是你的后妈,到时你见了她还不得低头叫一声‘娘’?” 谢问一拍大腿:“对哦,要是她成了我后妈,你又是她二哥,那我岂不得叫你声小娘舅?不成不成,这我可亏大了。” 谢琞瞥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地道:“油嘴滑舌,就你在行。”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争执声,谢问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位戴着眼罩的男子怒目而视地盯着赵晏清,愤愤然道:“赵晏清!你那只白尾雕不分青红皂白地啄瞎了我一只眼睛,我没要你赔我一只眼珠子就很不错了,让你道一句歉,就这么难吗!” 赵晏清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什么叫不分青红皂白,分明是你自己先招惹我家阿白在先,被啄瞎眼睛也是活该!要我道歉?休想!” 谢问听了这两人一来一去的交锋,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了,这戴眼罩的男子不正是传说中的那位被白尾雕啄瞎了眼睛的刘家村长老之子么?原来父亲把他也给请过来了。 “这位仁兄叫做刘子卿。是刘家村族长的小儿子。”长风适时地在一旁插话,向谢问解释起来,“这刘家村与赵家庄现在是岳州当地最大的两支豪族,王爷这一次向两边都抛出了橄榄枝,希望将这两大势力都笼络到麾下。” 所以当时长风才会出现在那里,与刘家村的人一起抗击尸傀。原来他和谢琞一样,都是受谢云的委托前去当说客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谢云却没有出言制止,而是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二人。谢问明白父亲不想插手他们的矛盾,因为若是偏袒任何一方,都会让另一方心怀不满。可是若不解决他们的心结,从今往后恐怕难以合作。想到这里,谢问决定挺身而出当这个和事佬。 “两位,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适逢盛宴,两位又有幸相聚于此处,不如与我打个赌,若是我赢了,二位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握手言和,若是二位赢了,输的一方就给赢的一方磕个头,认个错,权当酒宴上的一个助兴节目,如何?这很公平吧?” 赵晏清刷地一下举起手来:“我赞成!” “喂,赵姑娘,人家比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就这么有自信?”刘子卿一翻白眼,忍不住说起风凉话。 赵晏清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比什么谢问决定便是,有什么花招尽管放马过来,小样!以为姑奶奶会怕了你!?” 谢问略一沉吟,开口道:“各位,请随我来。” 众人随着谢问走到楼外城墙上,谢问指着远处城墙上一排排红通通的灯笼道:“二位看到那一排灯笼了么?我们不如就来比射灯笼,谁射中的灯笼最远,谁就是赢家。” 赵晏清点头道:“行!规则简单明了,就比这个!” 刘子卿忍不住道:“赵姑娘,那灯笼目测可至少在百步之外,你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到时丢人现眼,可就不好下台了呢。” 赵晏清不耐烦地道:“你这男人怎的这么婆婆妈妈,是怕了还是怎样!?” “笑话!谁怕谁!?” 眼看着两人又开始吵上了,谢问连忙将两人拉开,这时士兵已经将比赛用的弓箭准备好。赵晏清第一个上前一步,抢过那把紫檀弓,握在手里掂了掂,随后接过箭矢,搭箭拉弓,凝神瞄准远处灯笼。 此时众人也聚拢到三人周围,人群之中议论声纷纷。 “爹,你猜他们俩谁会赢?”谢问悄声问谢云。 谢云呵呵一笑,低声道:“爹猜啊,你会赢。” “爹就这么信任儿子?”谢问意外地道。 谢云一脸自豪:“那当然,你是我儿子,我不信你信谁?再说,你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成竹在胸。” 谢问哈哈一笑:“爹,你可别给我压力!待会我要是输了,就叫你替我赔罪去!” 父子俩正在说笑,只听嗖地一声离弦箭响,紧接着远处的灯笼应声熄灭了一盏,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赵姑娘百步穿杨,箭法高超啊!” 赵晏清却似乎对自己的表现有所不满,暗暗啧了一声,看来她似乎希望命中更远的灯笼。但是很快她便将这一丝不满掩盖下去,将弓箭往刘子卿面前一推。 刘子卿倒是对她有些刮目想看:“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赵晏清不耐烦道:“你还要不要比!罗里吧嗦的娘娘腔!” “你——!”刘子卿险些就炸了毛,谢问却在一旁暗笑。好一招激将法。 刘子卿气哄哄地一把夺过弓箭,轻轻一跃在空中华丽地翻了一个跟头,不偏不倚地正好立在城墙上。赵晏清不屑一顾地笑了:“破轻功,表演给谁看呢。” 刘子卿搭箭拉弓,屏息凝神,他刚刚被赵晏清刺激了一下,努力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周围人也跟着他一起屏住呼吸,气氛逐渐紧张。 嗖地一声响,这一次,又一个灯笼应声而灭,正是被赵晏清射落的灯笼的后面一个。 刘子卿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口气,飞身而下,将弓箭递给谢问:“谢公子,请。” 谢问接过弓箭,一脸苦笑道:“刘兄,你这不是故意给我出难题么。我若是不跳得更高,就算胜了,那也是胜之不武啊。” 刘子卿讪讪地抓了抓脑袋:“我方才一个冲动就……” 谢问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拿出压箱底的看家本领来了。” 说罢,谢问抓过箭筒,背在背上,手提紫檀弓,提气翻身一跃,人影顿时消失不见。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纳闷谢问怎么一转眼消失了,有人指着城墙一角的一杆迎风招展的旗帜,大声道:“快看!世子在那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皎洁月色之下,谢问衣袂飘飘地悄然伫立在旗杆顶上,此时风势渐起,旌旗猎猎作响,谢问逆风而立,旗杆竟纹丝不动。 “世子的内功着实了不起啊。司衡真人,你可真是名师出高徒。”外行人看新鲜,内行人看门道,昆吾派出身的长风一眼就看穿了谢问是用内力稳住了旗杆,以致于旗杆能做到逆风而不动。 皇甫轲听别人夸谢问,心里比自己受了夸还要甜,他按捺着满心喜悦,谦恭地回了一句:“不敢,能有他这样的弟子,才是我三生有幸。” 说话间,只见谢问深呼吸一口气,随后伸手从背后掏出三支箭来,齐刷刷地搭在弓上。 “不会吧!大哥这是要三箭齐发么!?而且还是逆风!这也太难了吧!”为夷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不由得担心起来。 谢琞微微一笑,低声道:“争强好胜,真是小孩子心性。” 话音刚落,三支箭离弦齐声而出,紧接着远处城墙上悬挂着灯笼的三根绳子应声而断,三只灯笼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随风飘去。 这时,更加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谢问再次取箭搭弓,嗖嗖嗖三声,分别射出三箭,那三箭穿破席卷而来的狂风,裹挟着雄浑的内力,竟精准地分别命中三个飘在空中的灯笼,一箭穿心熄灭了灯芯的烛火。 当谢问一个翻身跃下,落到人群之中时,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后才恍然回过神来,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经久不衰。 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这场赌局谢问是全方位压倒性的胜利。 刘子卿方才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让谢问下不了台,现在他已经为自己竟有这种不自量力的想法而羞愧得五体投地了,他臊红了脸地拱手抱拳对谢问道:“世子神功盖世,在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赵晏清之前是见识过谢问的内力,但此时此刻她也惊讶得瞠目结舌:“谢问……你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本事,有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么……” 谢问嘿嘿一笑:“怎么样,这下你心服口服了?还不快和刘兄握手言和?” 赵晏清没有话说,只好抱拳道:“刘兄,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了。” 刘子卿没想到赵晏清道歉得如此干脆,不由得一愣,正要反应,忽然耳听得咔嚓一声响,紧接着头顶一片阴影落了下来。 “不好!刚才的旗杆断了!”谢问指着方才自己站立过的那旗杆大叫一声。 刘子卿还没反应过来,旗杆就啪地掉在地面,飞舞的大旗落在他脸上,遮盖住了他的眼睛,刘子卿视线被骤然阻断,仓促之间手舞足蹈地扑腾起来,他本来站得就离城墙石阶很近,这么一扑通,竟不知不觉往后退,一脚踩空,眼看着整个人就要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距离他最近的赵晏清大叫一声,下一秒便飞身而上,一手紧紧圈住刘子卿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拽住城墙。一阵风吹过,旗帜顺风飘走,只剩下错愕的刘子卿和龇牙咧嘴的赵晏清以极其诡异的姿势面面相觑。 扑通,扑通。 有什么声音在跳动。 下个瞬间,赵晏清手一抬,像扔沙包一样直接将刘子卿扔了回去,谢问一伸手,正好稳稳当当地将他接住。 “刘兄?你没事吧?怎么傻了?”谢问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刘子卿愣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没,没,没事!” 谢问笑了:“怎么这回又结巴起来了。赵姑娘刚才跟你道了歉,现在又救了你一命,刘兄,你不该有点什么表示么?” 刘子卿抬起头,望着赵晏清,表情竟有些不太自然,黑夜中虽然看得不大清楚,可是谢问注意到他的耳根似乎红透了。 “赵……赵姑娘,谢……谢谢……我……我……” 我了个半天,就是说不下去。 赵晏清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撩秀发道:“哼,本姑娘是看在世子的面上不跟你计较,从今往后,只要你别来招惹我,我自然也不去招惹你,你我各不相干,相安无事,听到没!” 刘子卿依然结巴:“啊?可是……我……” 谢云这时终于站了出来,他哈哈大笑地走过来一手拉住刘子卿,一手拉住赵晏清,将两人的手重叠在一起:“两位今后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怎么能各不相干呢。今日我儿侥幸赢了这场赌局,这就说明是老天爷要成全你们二人的这段缘分。还望二位今后齐心协力,团结一致,这样我们才能无往不胜,所向披靡,大家说是也不是?” “不错,不错,王爷说得在理!” 周围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们此时也纷纷响应。 赵晏清对谢云最没有抵抗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晏清当然没有异议。” 刘子卿没有说话,只是忙不迭点头,然后不时拿眼偷看赵晏清。 一场不快,尽数化解在欢声笑语之中,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在某一处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