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启航
月色下的泉州城流光溢彩,街头喧闹得如同白昼,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穿梭往来于鳞次栉比的楼阁之中。 一阵微风拂过,红帘烛影摇曳处是缕缕醉人的浮香。十里烟花的勾栏瓦舍前,妙龄女子们一个个穿红戴翠,手提灯笼站在门口向路人招手。丝竹弦乐的靡靡之音中夹着闽南口音的轻歌软语,令路过之人无不心驰神荡。 谢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抬头看着眼前一栋华丽气派的楼阁,楼阁正门的匾额上书写着三个大字:潋芳阁。 “你确定鹿无晴就在这儿?”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方才一路上与路人打听,都说这潋芳阁是泉州城中最大也是最负盛名的青楼。”站在他身边的谢问答道,“我敢肯定,以鹿无晴的风流性子,他一定就在这潋芳阁里。” “你该不会是自己想逛青楼,故意找鹿无晴做借口吧?”谢琞将信将疑地斜了他一眼。 “怎么可能。若真是那样,师尊非砍了我不可。”谢问义正辞严地回道。 谢问回想起方才在酒楼里,自己提议去青楼找鹿无晴,话刚出口,皇甫轲面上便有些尴尬。 “既如此,你们二人去便是。为师就不奉陪了。你们与鹿无晴是故交,见面之后应该有许多话要聊,为师不便打扰。” 皇甫轲素来不喜青楼这种烟花之地,谢问心知肚明,便没有多说什么。只将皇甫轲送回了客栈,便与谢琞一同前往潋芳阁。 临走前,皇甫轲还特地叮嘱了谢琞一句:“好好看紧他,切莫在青楼逗留太久。” “不管怎样,我就是来替大哥看着你的。”谢琞目光犀利地盯着谢问道,“若是你敢动什么歪脑筋,我就是拖着也要把你拖回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被潋芳阁的姑娘们迎进了阁楼之中。不多时,一位三十多岁颇有姿色的妇人扭腰摆臀地从楼上下来,看起来便是潋芳阁的鸨母了。鸨母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谢问与谢琞,见他二人容貌端正,气质不俗,看上去像是有头有脸的贵客,于是殷勤地迎上前来,招呼道:“两位公子,听口音不似本地人啊,不知是冲着咱潋芳阁的哪位姑娘而来啊?” 谢问笑道:“我们来这里不是找姑娘,是要找一位公子。” 鸨母闻言眼珠子一转,:“哦,原来是来找小倌儿的啊。小倌儿咱们这儿虽不多,但也有几个。” 谢问连忙道:“不不,我们不是来找小倌儿的。” 鸨母睁大眼睛:“那可真是奇了,既不是找姑娘,又不是找小倌儿……难道两位公子……”说到此处,鸨母一双眼睛将谢问与谢琞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会心一笑,“那真是对不住了,咱们这儿是青楼,不是客栈,二位公子要开房请出门左转,对面就是客栈。” 谢琞又羞又怒,不耐烦地道:“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做鹿无晴的人。这人在不在,不在我们便告辞了。”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一心师傅,谢公子,怎么是你们?” 两人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宽袖博带的俊雅书生站在二楼上,正是多日未见的鹿无晴。 “鹿公子!!你果然在这儿!”谢问拍手笑道,“当初你说要和秋蕊姑娘周游各地唱戏,原来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啊。” 鹿无晴飞快地奔下楼来,拍拍谢问的肩膀:“江州一别多日未见,没想到兜兜转转,咱们竟然在这泉州又碰面了。什么风把你们给吹到这儿来了?” “原来是鹿公子的朋友啊,早说啊。”三人正互相寒暄问候着,鸨母在一旁笑道,“鹿公子是咱们潋芳阁的常客了,今天二位来得正好,鹿公子正在二楼包厢与一位贵客喝酒吃饭呢。” “与贵客喝酒吃饭?”谢琞戏谑地笑了,“秋蕊姑娘在戏台上唱戏,你却在这青楼里寻欢作乐,这样好吗?” 鹿无晴讪讪一笑:“小弟风流成性,二位也是知道的。不过,这话说起来也许二位不信,今天小弟的确是应了一位贵人的邀请,在这潋芳阁中一聚。” “哦?是哪位贵客能请得动你这位梨园大家?”谢问奇道。 鹿无晴道:“百闻不如一见,既然你们二位也在,不如随我一同上楼,我来为二位引荐一二如何?” 说罢,鹿无晴领着二人上了二楼包厢,推开门,便见一男子左拥右抱地搂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面前是一桌丰盛的菜肴,正兴高采烈地喝着姑娘们送到嘴边的美酒。那男子高鼻深目,五官立体,脸庞轮廓分明,一看就知道是个蕃人。 “鹿兄弟,你回来啦,来来来我们继续喝!”那男子冲着鹿无晴招招手道。 鹿无晴对那男子抱拳行了一礼,道:“安兄,我方才在楼下巧遇了两位他乡故友,一时兴起,便想着带他们上来,介绍给安兄认识认识。” “哦?他乡遇故知?这是好事啊!”那男子闻言,细细打量起鹿无晴身后的谢问与谢琞,眉梢一扬道,“就是鹿兄弟身后这两位公子么?” 鹿无晴当即为三人彼此做了个介绍。 “谢问和一心。他们两位是我在江州认识的好友。一心师傅,谢公子,这位是泉州有名的波斯富商,安亦杰。” 原来是波斯人,怪不得长得和中原人不大一样。 “安大哥,唐突打扰了。” 谢问抱拳,同时谢琞也微微欠身,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行了一礼。 安亦杰举起酒杯,豪爽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位既然是鹿兄弟的朋友,便是我安某的朋友,来来来,不要客气,坐下来咱们一起喝!” 谢问与谢琞也不客气,于是四人相坐对饮,一番寒暄过后,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谢问见这安亦杰虽然是波斯人,但是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不禁有些惊讶:“安兄官话说得不错啊。来中原多久了?” 安亦杰笑道:“你别看我高鼻子大眼睛,其实我祖上为了躲避战乱,从波斯来到中原定居,至今已有三代,到了我这一代,除了样貌还保留着一点波斯人的特征之外,基本上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汉人。” 谢琞:“听说安兄是富商,不知是做什么生意?” “不敢当。安某不过就是做些大宗香料贸易,也有些珠宝药材之类的。算不上甚么富商。只因我爹在市舶司里任职,所以我可以从中谋些便利。你们知道的,朝廷对于民间海商管得可是很严的,在官府里若是没有一点背景,想要做海商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海商?”谢问心中一动,插嘴问道,“这么说安兄也有自己的船队了?” “岂止是有。”鹿无晴笑道,“谢公子,方才安兄说他自己不是富商,那只是他谦虚不爱露财,其实他在泉州一带可是出了名的舶主,大大小小的商船加起来也有十来艘了。” 安亦杰哈哈大笑,摆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在下的确是有自己的船队,也时常出海跑航路。” “如此说来,那可真是太好了。”谢问放下酒杯,一本正经地道,“小弟正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安大哥,不知安兄可曾听说过雷蛇岛?” “雷蛇岛?”安亦杰侧头寻思片刻,缓缓道,“若我没记错,琉球附近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叫做雷蛇的小岛。” 终于找到了! 谢问与谢琞立刻对视一眼,表情皆是又惊又喜。 安亦杰话锋一转:“不过据我所知,这雷蛇岛只是一座孤立于南洋之上的一座荒岛,岛上与中原几乎没有任何贸易来往,谢兄弟怎么会突然想要打听这座岛?” “不瞒您说,我们千里迢迢从岳州来到泉州,就是为了找一条船出海,前往雷蛇岛寻访一位故人。”谢问仰头饮下一杯酒,叹道,“谁知来到这泉州之后,我们四处打听了一番,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这座岛的线索,市舶司的人不知道有这座岛,而普通渔民百姓也是讳莫如深。” 安亦杰会心一笑:“那是当然,二位有所不知,前往雷蛇岛的航路上要经过一片海域。那海域上盘踞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集团,普通船只根本不敢接近那个地方。你们就算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 鹿无晴擅长写戏,对于这种八卦传闻最为热衷,一听到这话立刻来了劲:“什么海盗集团如此了得?安兄你快跟我说说?” 安亦杰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那海盗集团头子叫做林琼,据说原本是在朝中做官的,后来因为触怒了权贵而举家南迁到泉州避难。那林琼很有生意头脑,在泉州一带做起了走私,一来二去的与官府结了仇,索性便跑到海上自立为王去了。如今他势力日益庞大,据说手中拥有40多只船,船员人数过万,他经常在南洋打劫过往商船,不管是蕃人的船还是朝廷的船,都逃不过他的魔爪,只要是被他碰上的船,定然是被洗劫一空。如今朝廷悬赏50万两白银要他一颗项上人头。就这,都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谢问倒是来了点兴趣:“若这世上真有这等传奇人物,我倒是有点想去会会了。” 鹿无晴沉吟片刻,一拍桌子道:“安兄,谢公子,我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谢问:“什么好主意?” 鹿无晴一手搭在谢问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安亦杰肩膀上:“谢公子,你是武林中人,有一身本领,你想去雷蛇岛,奈何不熟悉航路也无船出海。而安兄有船只也识得航路,却苦于沿途海盗侵扰。既然如此,你们俩何不做个交易?谢公子给安兄做保镖,护送安兄经过那片危险的海域,而安兄也正好可以带谢公子去雷蛇岛,这不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么?” 安亦杰眼睛一亮:“这个主意不错,正合我意,不知谢公子意下如何?” 谢问一拍大腿,抱拳道:“小弟也是求之不得啊!一心,你说呢?” 谢琞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安大哥若是看得起我们,我们自然责无旁贷。” 三日后,泉州后渚港。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万顷海面上碧波荡漾,一艘高大如楼的海船升起船帆,迎风招展的旗帜上是一个醒目的“安”字。 安亦杰不愧是富商,他的德泰号身形犹如庞然大物,一艘船可载上百人。船上不但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有数十间设备齐全的客房,碗口铳、鸟嘴铳等各种战斗所需的火器也是必不可少,这样一艘海船行走在海面上,那便是如同一座巨大的海上堡垒。安亦杰被称为泉州舶主,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船很快就要开了,水手们正忙着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往船上搬,货物里装满了各种丝绸与瓷器,沉甸甸地压在水手们的肩膀。一个水手打扮的男子扛着一个沉重的货箱,刚一上船就被甲板上的麻绳绊了一跤,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 皇甫轲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对摔坐在地的男子伸出手,那男子却低着头,没有理会皇甫轲伸出的援手,而是自顾自地爬了起来。将笨重的箱子扛在肩上,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水手将铁锚拔起,松开桩撅,海船便载着满船沉甸甸的货物缓缓驶出港口。 皇甫轲站在甲板上,这一幕光景对他来说实在是既陌生又似曾相识。 四年前,依稀也是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他与李延昭也是这样随着叶存真出了海,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尚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 “四年了,也不知叶存真现在是否还活着。”皇甫轲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平线,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但愿他还活着。”谢问站在皇甫轲身旁,“成渊一定也很想再见自己的师父一面。” 皇甫轲自嘲地笑了笑:“即便他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原谅我吧。” “不会的。师尊当年只是被李延昭欺骗了而已。只要好好解释,相信那叶存真一定会理解的。” 皇甫轲抬起头来:“即便不原谅也无所谓,只要能找到驾驭玉婆罗的方法,哪怕是要为师以死谢罪……” 谢问连忙伸出食指,轻轻抵在皇甫轲唇上:“不要再说什么死字,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为我冒险。” 说罢伸臂将皇甫轲搂入怀中。 “李延昭这只狡猾的狐狸,别说是当年的师尊了,之前我也差点着了他的道。那日在赵家庄,我本来可以杀了他,结果到头来还是被他溜了。师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忽然对我说,闻辛没死,还说只要我放了他,就告诉我闻辛在哪儿。” 皇甫轲一怔:“此话当真?” “当时我也是一下子愣住了,结果那厮便趁我不备突然偷袭,还好有师尊给我的那块令牌挡着,否则……”说到此处,谢问苦笑着叹了口气,“现在想想,哼,那不过是他为了从我手中逃脱而编造的谎言罢了。所以师尊,你也别再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了。” 皇甫轲静静靠在谢问胸前,思绪万千,一时无言以对。 德泰号扬帆起航,向着海日初升的方向一路乘风破浪而行,昼夜星驰。最初的几天并未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也没有碰上传说中的海盗集团。然而就在谢问放松了警惕,以为这一趟可以平安无事地到达雷蛇岛时,安亦杰的顾虑应验了。 这天午后,谢问正在船舱中休息,忽然间船身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听到外头炮火声频发,他连忙冲出客舱,来到甲板上,见迎面一艘海船来势汹汹,开足马力地向这边接近,船头扯着一面猎猎招展的大旗,上面是一个大大的林字。而这一边安亦杰正紧锣密鼓地指挥着水手们调转船的方向,迎击来自前方的炮火。 “安大哥!对面那艘就是你说的林琼的船么?”谢问赶到安亦杰身边,大声问道。 “没错!”安亦杰回答他,“他们的船装备精良,如果这样互相对抗,我们是顶不了多久的。” “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尽早结束战斗。擒贼先擒王!” 谢问话音刚落,谢琞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话说得轻巧,对方船体庞大,看阵势船上少说也有一千人,你打算怎么个擒贼先擒王?” 谢问回头一看,原来谢琞和皇甫轲也已经赶到甲板上,于是对二人道:“很简单,直接杀入敌人的大本营!虽然有些冒险,但是眼下顾不得这许多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我也跟你一起去!”谢琞上前一步,拉住正准备掉头离开的谢问。就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猛烈摇晃,安亦杰大叫一声趴下,众人连忙弯腰,紧接着炮弹便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随后船身大大地倾斜起来,皇甫轲一个站立不稳,身子向后倾倒。 “皇甫大哥!”离皇甫轲最近的谢琞一个飞扑过去,眼疾手快地抓住皇甫轲的手,两人抱在一起在船甲板上连翻几个滚。砰地一声,谢琞的后脑勺重重撞在桅杆上,昏迷过去。 “二弟!二弟!!”皇甫轲抱着昏迷不醒的谢琞,心急如焚地呼唤着,这时整艘船急速转向,在阵阵巨浪中颠簸起伏。 “开炮——!”安亦杰一声令下,船上十几门大炮同时点火。 皇甫轲在地动山摇和滔天巨浪中紧紧抱着谢琞,忽然间,一双手从后面拖住了他。 皇甫轲回头一看,竟是前几天他在船上看到的那个摔倒在甲板上的水手。那水手其貌不扬,下巴满是乱七八糟的胡茬,眸子里却闪烁着凌厉的目光,四目对视时,皇甫轲心头不由一凛。 “你……谢谢……”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视线就像刀子一样,深深扎在皇甫轲心头,“你是……” 话未说完,便听到谢问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那水手连忙一扭头,飞快离去。 “谢问!为师在这儿!” “师尊!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谢问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你还好吧?谢琞他……怎么了?” “刚才为了保护我不慎撞到了桅杆上,一时昏迷了过去。” 谢问伸手探了探谢琞鼻息,松了口气:“还好,只是晕过去而已。师尊,谢琞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保护好他,我去去就来。” 皇甫轲点点头,抓住谢问的手:“对方炮火猛烈,你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