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约定
“什么!?太子……薨了!?” 次日夜晚,洛阳驿馆外。刚刚赶回驿馆的闻辛面对刘子卿,仿佛遭到迎头一棒。 刘子卿咬牙切齿道:“明明之前都进行得这么顺利,只要最后把太子从诏狱中接出来,扶上宝座,便大局可定,可没想到,皇上还是比我们快了一步。” 闻辛一惊:“你是说,太子是被皇上……” 刘子卿沉声道:“这是我从司狱那里打听到的,虽然这阵子太子在狱中遭了不少罪,但基本上都只是些皮肉之伤,毕竟瞿殿帅特地吩咐过要好生关照,司狱也不敢马虎怠慢。直到今天白天,太子的状态还一如平常,可是当世子赶到诏狱之时,太子就已经……” “这期间可曾有人来过诏狱?”闻辛问。 “有。”刘子卿点头,“据说在世子他们赶到诏狱之前,有一个小太监来过。世子怀疑太子之死与此人有关,谁知此人后来经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失踪!?”闻辛一愣,沉吟片刻后道,“是被灭口了吧。” “世子也是这样猜测,可无奈没有证据。”刘子卿叹了口气,“如今京城形势十分危急。虽然我们暂时控制住了禁军,封锁了消息。可是眼下的状态没办法支撑太久。万一走漏了风声,惊动了洛阳周边的守军,那我们就全完了。” 闻辛拍拍刘子卿肩膀:“刘兄别担心,淮南郡王已率两万兵马日夜兼程地往洛阳赶,想必不久便能抵达。只要郡王一到,我们就还有希望。” 刘子卿点点头:“但愿如此。对了,闻公子赶紧去看看世子吧。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坐在后院中,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不睬,仿佛整个人的魂儿都丢了一样,我实在是担心得很。我看也只有闻公子你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你赶紧去劝劝他,让他快点好起来吧。” 穿过正堂走进后院。池边月下,谢问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桌上放着一壶酒,谢问一杯又一杯地喝,杯里空了便继续倒,倒了继续喝。 “酒喝多了伤身。”闻辛在他身旁坐下,按住谢问抓住酒壶的手。 谢问不说话,仿佛没听到闻辛的话一般,还要喝。 闻辛索性劈手夺过那壶酒,一仰头,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他将喝空的酒壶放下,抹了抹嘴角道:“明天就是祭天大典了。皇上答应在祭天仪式上为太子正名祷告。禁军已经出动,在洛阳城中搜捕玄鹤,至今仍未有下落。” 谢问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听着,一言不发。 闻辛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揪住谢问的衣襟,将他从石凳上提起来。 “洛阳城的百姓,我们天枢府、兵部、还有禁军,上上下下数十万条性命,全都捏在你一人手上!你却在这儿喝闷酒?!” 谢问脸上微微抽搐,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 “我救不了……” 他喃喃着说道。 “什么?”闻辛一愣。 “我没那么了不起,从我逃出留台的那一刻起,我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只为救一人。” 谢问长长叹了一口气,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救一人尚不可得,何况数十万条人命?想想都觉得可笑。” “谁说救一人尚不可得?”闻辛盯着谢问的眼睛,“你不是救了我吗?” 谢问沉默不语。 闻辛转身走到池边,低声道:“这是谢琞告诉我的,连天峰上我不告而别那一天,你不信我跳崖自杀,在连天峰下风雨无阻地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我的尸身,所以你坚信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后来你跟着成渊学习驾驭玉婆罗之术,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再见到我时,能够彻底治好我体内的蛊毒。” 闻辛望着倒映在水面中的自己,仿佛陷入了回忆。 如今在谢问每日的调理下,闻辛体内的蛊毒已消退了大半,他那张俊美但称不上无暇的侧脸上,依然依稀可见当时残留下来的蛊毒纹路。清冷的月色下,那紫黑色的纹路就像暗夜中起舞的蝴蝶,显得诡异而迷人。 “闻辛……”谢问心中满是愧疚,他伸出手去,轻轻搭在闻辛的肩膀上,“对不起。” 闻辛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其实我早该知道,那些蹩脚的谎话根本骗不了你。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从来只认死理儿!就算所有人都告诉你此路不通,你也非要去闯。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流落到玉屏村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谢问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无奈记忆犹如笼罩在雾霭之中,只好苦笑道:“太遥远了。我想不起来了。” 闻辛侧头白了他一眼:“在我陷入迷惘的时候,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未来会怎样,谁都说不准。不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他都会力战到底。”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谢问若有所思地点头。 那时候他与闻辛才刚认识没多久,阿朔为救他们而被巨石砸中,被河水冲走,下落不明。闻辛身为天枢府指挥使,为该捉拿谢问归案还是跟随谢问一起调查秦飞虎案真相一事犹豫不决。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跟定他了。” 闻辛转过身,一双湛蓝色的眼眸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芒。 谢问心头一热:“谢谢你,闻辛。” “打起精神来了?” “嗯。”谢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说得对,一切还未有定数,唯力战到底而已。” “刘子卿要我来安慰你,其实我也不太懂,到底怎样才算安慰。但我觉得男人嘛,难过的时候用力发泄出来就好了。”闻辛撩了他一眼,“需要的话,我帮你发泄发泄?” “怎么个发泄法?”谢问一时想入非非,“不过算了,明日还有要紧事呢,我怕耽误事儿……哎哟!” 闻辛对着谢问的靴子一脚踩下去。 “你这下流坯子想哪儿去了。我是说,一看到你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我就恨不得给你一拳,再狠狠抽你几个大耳刮子。” “来啊……”谢问伸长了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你尽管动手,不用客气。” 闻辛刮脸羞他:“你肯犯贱,我还舍不得让你这张好皮囊出丑呢。你堂堂淮南王世子,明日祭天大典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死人脸出去,岂不晦气。” 谢问只好苦笑:“那就只能多谢夫人不打之恩了。”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闻辛伸出小指,一本正经地道,“你给我听着,明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给我挺住,不许死!” “我答应你。” 与闻辛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趣,谢问心情轻松了许多,他伸出小指,与闻辛的手勾在一起。 “明天,一定活着回来。” “一言为定。” 祭天大典当晚,是个月圆之夜。 时辰未到,紫微宫含元殿的祭天坛早已准备万全,坛下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是整齐列队俯首等候的群臣百官,祭坛是以五色土为装饰的八角方坛,中央放置着太子谢琞的棺椁,一盏巨大的天灯立在棺椁之上。祭坛四周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天灯,八方祭旗迎风招展飞扬。 酉时三刻,在禁军的“护送”下,谢喆乘辇来到祭天坛,谢问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瞿进和闻辛所率领的天枢府将士把守在含元殿的大门。紫微宫外是赵晏清与林琼等人的军队。如此这般,偌大的紫微宫里里外外都被死死封锁,别说是人了,就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保卫皇城,也是为了防止玄鹤趁虚而入。 当然,玄鹤并非池中之物,他如果真心想要进入紫微宫,这些军队恐怕也只是摆设。这一点,谢问自然心知肚明,但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严防死守。 戌时正,四方号角吹得震天响,乐声大作,祭天大典正式开始。谢喆走上祭坛,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宣读祭文。 历朝历代,大凡祭天颂文,内容都大同小异,除了歌功颂德就是祈福祷告。不过这一次的祭天倒是有一点比较特殊。除了将重明卫大破尸傀军的功劳顺理成章地往自己身上揽之外,谢喆首次给了谢琞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谥“昭睿太子”。 长久以来,关于太子与晋王的储位之争的传言一直在民间流传。太子失踪之后,东宫长期空缺。谢喆登基之后膝下无子。尽管谢琞被废,但除了谢喆以外,在所有人的心中,谢琞仍是大虞独一无二的太子。 对于这样的状况,谢喆自然是不乐见的。不过现在不一样。 谢琞已经死了。 那天在诏狱,谢喆亲眼目睹了谢琞的尸身。 面对谢问愤怒的质问,谢喆无辜地表示一无所知,谢问哪里信他,忍无可忍地拔剑相向,幸好被身旁的司狱拼命拉住,才没有酿成惨剧。谢喆如今被禁军控制,可谓是朝不保夕,为了安抚谢问,他只能委曲求全,表示会在祭天大典上还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祭文内容枯燥而冗长,谢问根本无心聆听,只有在听到“谥‘昭睿太子’”这几个字的瞬间,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戳了一刀,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祭文宣读完毕,礼官接过谢喆手中的祭文,用石泥金绳封好,置于祭坛中央。 祈福结束后,谢喆亲手取下祭祀用的火把,点燃了棺椁上方的那一盏最大的天灯。天灯周身写满了咒文与祈福之语,将天灯点燃,人们的祈愿才能扶摇直上,被上天聆听。 大天灯被点亮的同时,祭坛周围的小天灯也逐一被点燃,冉冉升起。 刹那间,仿佛无数只萤火虫自平地而起,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飞向夜幕之中的那一轮明月。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笼罩,几片愁云遮蔽住了月光。 谢问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般来说,祭天大典都会选在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举行,日子也由钦天监经过严密推算而定,若是祭天过程中有乌云出现,那便是天子失德之兆。 但谢问觉得,今日之事可能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不出所料,诡异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就在百官议论纷纷之时,忽然有一人指着天空大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一抬头,只见浓云散去,明月显形,原本皎洁无缺的玉盘居然生生被咬破了一个口子。 “是天狗!天狗食月!!” 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句,祭坛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是大大的凶兆!” “定是执法不得其中,怨气过剩所致啊!” 众臣的议论声中,谢喆面色逐渐铁青,如芒在背。究竟是谁执法不正,又是谁怨气过剩,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答案。 “肃静!肃静!” 就在礼官努力地恢复秩序之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阵诡异的笛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谢问内心警钟大震,他循声望去,在含元殿上方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玄鹤一身黑衣,手持玉笛,居高临下地站在一点点被蚕食的明月之下,朗声道: “大虞国君谢喆,你权欲熏天,教唆他人以莫须有之罪名陷害忠良,为夺皇位,不惜弑兄欺父,行灭绝人伦之事,如今又假借剿灭尸傀之名,暗行党同伐异之实,妄图独揽大权于一身。此等卑劣无耻之行径,虽禽兽亦不齿与之为伍!又有何德何能为天下之万民祈福?若上天明鉴,应教此不仁不义之人暴毙于此,以谢天下。” 此言一出,整个含元殿瞬间炸开了锅。 “玄鹤——!”谢喆再也无法假装不认识玄鹤,他脸色惨白如纸,大声道,“不是的,他是在胡说八道!蛊惑人心!” 语出惊人之后,玄鹤再次将玉笛凑到嘴边,这一次他所吹响的旋律比方才更为凄厉,仿佛一柄离弦的利箭,叫嚣着划破夜空。 轰的一声巨响,升到半空的大天灯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火光,宛如绽放的红莲一般迸发出无数火球,流星陨落一般直坠而下。与此同时,其他的小天灯也一个接一个地在空中爆炸,一时间,大大小小的火球如同密集的雨点,朝着地面飞速坠落。 “怎么会……”谢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惊人的光景。 且不论玄鹤是如何突破重重守卫从天而降,单说用天灯来作为攻击手段这一招,就大大出乎谢问的意料之外。但不得不说,若是想让洛阳陷入大火,没有什么比天灯更加高效,更合适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快救火!” 转眼间火势四起,群臣百官呼喊奔走,紫微宫瞬间乱作一团。 人群之中,一个红色身影策马朝着这边飞奔而来,正是闻辛。 “谢问!你没事吧?”闻辛翻身下马,扑过来抱住谢问。 “我没事,看来我还是失算了。光想着严防死守,没想到玄鹤竟然来这一招。”谢问恨恨地道。 “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这么多天灯在空中爆炸,这样下去,不光是紫微宫,城中百姓也会遭殃。” 闻辛说着,忽然身子猛地一颤,低头咬牙不语。 “怎么了?”谢问担心地看着他,“是不是蛊毒发作了?” “是傀儡虫……”闻辛捂着脑袋,“我体内还有残余的蛊毒,所以……我能感受得到……” “傀儡虫?”谢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刚才玄鹤的笛声,是操纵傀儡虫的信号?” 闻辛点点头,旋即恢复了镇定:“不过你放心,这点蛊毒,我还能扛得住。” 谢问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不,玄鹤的目标不是你……” “不是我?”闻辛愣住了。 “闻辛!”谢问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道,“你赶紧去与赵晏清和林琼汇合,一定要将紫微宫东南西北各门严防死守,玄鹤定是打算操纵尸傀杀进紫微宫,若我没猜错,他的目标,恐怕就是含元殿的祭坛。” “好。我去阻止尸傀进入祭坛,玄鹤就交给你了。”闻辛当即翻身上马,意气昂扬地举起拳头,“看究竟是你先解决掉玄鹤,还是我先杀退尸傀。” “口气不小嘛。”谢问嘴角一扬,“在我解决玄鹤之前,你可千万要撑住!” 闻辛目光灼灼:“你才是,别忘了你昨晚答应过我什么。” “当然,决不食言。” 谢问举起拳头,与他轻轻碰了一碰。 闻辛一笑,一转身,风驰电掣一般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