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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借宿的地方比想象中要好太多,甚至不像是一个山中小村能有的屋子。

    匾额上的字狂放霸气,朱门绣户得简直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了,跨进院子亭台水榭是一个不少,甚至还有回廊往里蜿蜒而去,碧瓦朱檐富丽奢华。

    几人跨进门就先被塞了一手的糖,细问之下才知道明日要结婚的新娘就是这家人的小女儿。

    静云还来不及问易炎说感觉到的怨气从何而来,就看见一个穿着山青色锦袍的老人从回廊深处走出来,竹生喊他爷爷,那老妪叫的却是村长。

    云流抬头一派天真地问静云:“竹生一开始是不是叫这位奶奶?”

    静云点头也觉得奇怪:“即便是续弦也不应该是这么个叫法。”

    那老人一头白发梳得整齐,眼角细长连带着皱纹一起,不细看还以为眼角一直要飞到太阳穴上去,却偏偏能从那一条缝里射出精光来,看得人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山野精怪刚化的形。

    竹生欢欢喜喜跑过去要来人抱,可村长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侧身躲了一下,随即望向他们四人。

    “收到喜帖才来的?”

    老人一开口,那声音就像是在寒冰上磋磨了几十年的朽木,嘶哑粗糙,都不想听这位村长爷爷多说一个字。只有顾入江还笑脸相迎。

    “小辈名顾入江,吾父顾望崖,此次前来是替父送上一份薄礼,还请笑纳。”

    静云听来觉得顾入江说的不是替父送礼更像是替父从军。

    不知为何云流躲在静云背后,那只牵着他的手有些发抖。静云本想低头去看,谁知那村长笔直走来站在了静云面前,就连还在作揖的顾入江都略过了。

    静云四处看了看,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件湿透了的嫁衣,只好有些尴尬地把东西从百宝囊里掏出来交给对方。

    那村长一开始还满脸严肃,直到看见静云确是从小袋子里掏出整套嫁衣才有所转变。大约是确定了这几人不是招摇撞骗来蹭吃蹭喝的山野道士,放下心来。

    村长从静云手里接过嫁衣的时候静云看到了这位村长的手,如同他的脸一样,干瘪枯瘦,几乎只有一层皱出一条山脉的皮覆盖其上,伸过来的时候静云下意识想躲,好不容易忍住了才没把嫁衣直接塞进对方手里。

    村长把那件鲜红的衣服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确认没有任何损坏,只是还没干后才连道几声好,转身拍了拍顾入江的肩膀。

    “走哇,老头子带你们去客房。”

    “敢问村长,这家的主人在哪?”

    村长笑道:“也别叫村长了,望崖我也认识,当年他也回来过村子里,老夫还只是个娃娃,按照辈分,我说不定还要叫你一声爷爷。”

    顾入江:“.…..不敢不敢。”

    静云抿着嘴角试图不要笑出来。

    “想来当年你父亲也是村子的恩人啊,现如今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他还好吗?”

    顾入江回答得敷衍:“还行。”

    几人顺着回廊往里走才发现这做宅子里面大有冬天,亭台水榭不说,后院就建在后山山脚下,抬头院子里的水不是死水,而是从山崖上流下来的活水,而这座宅子只不过是围绕着瀑布下水潭造的。

    村长指指另一侧:“想当年这里还叫顾家村的时候差点遭遇灭顶之灾,传说有位仙人在此渡劫,天雷九重没能劈断他的身体和仙道,反而劈坏了这片土地,从此分成了上下两个世界。”

    静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耳垂,那颗耳坠似乎比戴上去的时候更凉了一点。

    也不知道陈辞怎样了。他想,从鬼市出来不过几天的功夫,好像那场奇怪的拍卖已经过去许久了。

    云流一路上没放开过静云的手,他看着那片深潭出神似乎在回忆什么,但是脑子里一片混沌,几乎想不起别的,只能记起一些零碎的不知所谓的片段,有跳进深潭的画面,有天雷劈天的印象,更多的是奇怪的闪着星点寒芒的黑暗。

    “你喜欢这里?”静云低头问他。

    云流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静云看不懂的喜悦,点头道:“师兄喜欢吗?”

    这可比以前的易炎好带多了。静云也朝他点头,却有心逗他:“山上的景色难道不比这里好看吗?”

    云流道:“玄天宗钟灵娟秀,这里是小桥流水田园风光,总是不同的。只要是大师兄想去的想看的,都是漂亮的。”

    易炎闻言回头,看见静云站在深潭前,银白色的弟子服几乎要和潋滟水波融在一起,乌发披散面容柔和,转过头来的时候眉眼都是舒展开的放松,似乎和无名山上每日见到的一样,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一手捞了个空。云流拉着静云和一个孩子一样往前跑试图绕过回廊往湖心亭里去。两人衣袍纠缠在一起,易炎一晃眼像是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只不过那时候是静云拉着他走在昏暗的小路上,两人手里没有灯笼,一路上只有微风拂面和星点萤火。

    云流余光瞥见易炎在看,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他直觉这深潭之下有东西,却说不出是什么,一路小跑带着静云来到湖心亭。亭子很简单只围了一圈红漆栅栏,云流撑着身子往外看,深潭里没有鱼也没有水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蓝色。

    静云以为云流想要探头出去看看清楚,伸手揽着少年的腰,十四五岁的年级和静云还是没法比,对方一用力就把人抱起来坐在了栏杆上,一只手依旧搭着云流的腰防止‘小家伙’掉下去。

    “你以前住的地方也这么大么?”静云探头,看的却不是湖面,而是另一头正忙进忙出的易炎和顾入江。

    “没有,以前住在城里,没有这里环境那么好。”云流说:“虽是移步换景,但没有这里灵动。”

    “是吗。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

    云流沉默一会伸手接住了飘来的一片竹叶:“没什么好看的。”

    静云重新将视线投向湖面,看见自己平庸的姿色和云流少年意气风发眉宇舒朗的面容,自欺欺人似得往湖面吹了口气,虽是杯水车薪,但是涟漪荡漾,两人的身形就像是被融在了一起,被阳光晒得闪闪发光。

    云流也低头,凝视着在逐渐平息下来的湖面灿然笑道:“大师兄快看,我们是不是长得有些像?”

    静云张了张嘴,看向又一次被风搅乱的湖面,心下一惊,又不肯承认:“本就照得模糊,大抵看谁都是像的吧。”可他再也不敢去看湖面,湖心亭对面是另一侧的厢房,被一颗垂柳挡了大半,却依然可以看到层台累榭飞檐斗拱。

    “如果有机会……”

    “什么?”云流美能听见静云的后半句话,转头想问,看见大师兄鬓边不知何时落了片枯叶,正想伸手去捡余光瞥见了静云耳垂上的白玉,“大师兄。”

    “嗯?”被打断思路的静云一晃,那颗白玉珠就落进了他五黑的长发里,或许是颜色太过明显,弄得云流越看越不顺眼。

    “这颗耳坠,师兄以前带过吗?从前怎没见过大师兄带耳珰?”

    静云被问得一噎。他从没想过应该怎么和云流易炎解释这颗耳坠的来历,似乎实话实说有些奇怪,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甚至可能是对自己有过图谋不轨心思的男人,给自己亲手戳了个耳坠?他不想被云流用奇怪的眼神看,更不想被易炎误会。

    “呃……鬼市里买的。”他吞了口唾沫继续道:“不过是一些小玩意,一时兴起,不值一提。”

    云流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拨弄了两下。

    云流的手很软,在宗门的这些日子里练剑最勤快的属云流,还没长齐的茧子又是微微有些硬的,弄得静云觉得耳边很痒,他下意识想躲,云流就凑得更近,整个身子都倾斜过来几乎依靠在他的肩膀上了。

    还没等静云把人摆正。眼前的大片阴影就消失了。

    转而出现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易炎把云流从栏杆上拖下来,抚平衣袍褶皱,又往对方右手里塞了块糕点,牵着云流左手,看向静云,轻轻蹙着眉:“来理东西。”话音一落不等静云再作反应就拉着云流走了。

    静云下意识想叫住二人,却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走,一时间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水雾堵住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只能看着师弟二人五指相扣在柔软衣袍里若隐若现,拖长的影子落在他脚尖不远处,缓慢地走远了。

    众人安顿好后村长在前厅给几位远道而来的仙师沏茶,顾入江坐在上位,静云不善言辞交流下意识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

    “不瞒村长,此次前来我们师兄弟几人还有些私事想问。”

    村长哦了一声放下茶杯看着顾入江:“仙长但说无妨。”

    顾入江也不避讳,把来时路上遇见店小二和他妹妹小花的事一一道来,直问村里是不是有新嫁娘叫小花。

    村长闻言皱起眉来,用那种粗哑到近乎撕裂的嗓音说:“我们没见过你们说的小花。”

    众人皆是一愣。

    村长又道:“几位来时或许不觉得,雾村之所以从顾家村改名就是因为在百年前那场传说中的九天雷劫后,山里冒出大片竹林,以致此处气候环境皆变得奇诡非常,其中最数常见的就是雾天。”村长讥笑:“都说飞升雷劫能带来大量灵力,可这岂是我们凡人所能感受到承受住的东西?村子里只要起雾必然伸手不见五指,几尺开外都不能见容貌,就算你我现在牵着手面对面坐在这前厅里都不一定能看见对方面孔。只要大雾降下这雾村进出都是问题,更别提在三月前出村迎娶新娘还平安无事地回来。”

    顾入江一时无言,下意识就想翻出喜帖和讣告,上头的日期就在明天,如果按照这个道理,村子又何必把这两张东西发出来?彼时即便有人看到前来赴宴,也不一定能进村。

    村长一锤定音:“那小花姑娘别是被人骗了去吧?”

    沉默半晌云流忽然道:“大雾降下,这村子谁都出不去吗?”

    村长看他,眼神里写着笃定。

    “那……就是说以前也有过修仙之人试图在雾天出村,却失败的?”

    老头闻言往太师椅里一倒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只说:“记录里,没有人在雾天来过,自然也没有人在雾天出去过。”

    云流忽然觉得不安起来。他觉得二师兄是对的,他们应该即刻回山。

    就在此时走廊上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上去是两个小孩跑过来的声音,只不过其中一个似乎还在抽泣。

    不一会竹生果然拉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跑进了前厅,他喊道:“爷爷你看!我找到二狗了!”

    众人看去,只见竹生手里拉着的脏兮兮小孩穿着一身已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丝缎衣裳,手上满是焦黑灰烬,一边哭以边揉眼睛,弄得一张脸越来越黑,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

    村长几乎是从椅子里跳起来的。

    “顾二狗你这是跑哪里去了!弄得一身脏!还不快去洗洗!”

    竹生咯咯笑像是在看热闹,凑到静云和云流旁边问他们讨茶喝。

    易炎不是个喜欢孩子的,听了村长那一番不进不出的话更不想搭理这里的事,满脸写着我要回山。冷酷得能省了二里地的冰。

    顾入江四处看看,没人伸出援手只好自己上,他撩起袖子凑到和他师兄同一个名字的‘二狗’身边说:“好了好了,不哭,哥哥给你弄干净。”说着就在指尖捏起法决。

    谁知道那小孩一开始还哭得绘声绘色,嘴里还嚎着什么话,一看到顾入江就像是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那声音咕的一声戛然而止,惨白着一张花脸瞪着顾入江,好一会都没声。

    顾入江:……?

    静云觉得不对,怎么越看这二狗脸色越紫?

    小孩果然不负众望,噎了一会,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竹生喊道:“啊!憋死了!”

    村长:……

    顾入江:……啊?

    众人:……

    静云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