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小孩送回房间,顾入江也不知道怎么了,刚被喂了水醒过来的小家伙看到他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震耳欲聋,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入江把他怎么了。 最终还是以静云把顾入江推出门才作罢。 “我好无辜啊大师兄。”顾入江欲哭无泪地靠在栏杆边假惺惺抹眼泪,“他刚刚吞下去的药都是我做的呢!” 静云扶着柱子缓了一会,那小孩哭得实在太过凄惨到现在他还在耳鸣:“你实话告诉我,你父亲吓哭过小孩没。” 顾入江不平道:“上山的弟子哪里还有四五岁的年级,都和你小师弟差不多大的,哪来机会知道。” 静云仔细一回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除了他自己和易炎当年是被师尊直接领回山的,走正门入宗门的还真就没几个不超过十三四的。 “那你自己吓哭过小孩没。”静云又问。 顾入江更无辜了:“没啊!我一般和王晨师兄一起在炼丹房也没什么机会见小孩啊!” 易炎就在此时关上门站在二人面前,四处环顾一圈掏出两张符箓一甩手,黄纸直挺挺飘在半空,把三人围了个结实。 顾入江一看这是膈音结界,也不插科打诨了,正襟危坐地等易炎发话。 可谁知易炎转头问静云的第一句话是:“你听明白那小孩哭什么了吗?” 那小孩确实在路上又哭又闹的,听上去是在叫谁的名字,但是就那种哭法实在没法分辨其中字句,静云揉着太阳穴摇头:“没见过那么口齿不清的。”他转而想起易炎在街上挡住雾婴的那一幕:“你说你感觉到了怨气?” 易炎本身就是火系灵力,至纯至阳,加之天赋绝伦,可谓是怨灵鬼怪最不愿意遇见的那类人,易炎本人自然也对这种非人之物敏感至极。 只见对方点头道:“我正是为此设下阵法。”易炎抬手一指来路:“我用灵力探查时发现后山有一篇土坡,那似乎是一片坟场,就在我即将往更深处探查时察觉到从村口而来的浓烈怨气。” 浓烈……?静云回味着这个字眼:“你是指那个婴儿?” 易炎和顾入江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静云,好半晌易炎才再一次开口:“你看到了什么?” 静云张了张嘴,眼睛里全是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村口还是在村里的时候易炎和顾入江似乎都没有注意到雾气组成的奇怪东西。 云流跨出门槛发现几位师兄都在对话然而他什么也听不见,随即看见了半空飘着的几张符箓才反应过来,敲门似得抬手扣了扣。 静云本想伸手把人拉进来,抬到一半又收住了,易炎比他更快一步,在符箓组成的屏障上划开了一条口子,好让云流钻进来。 “既然你说那种怨气是在你探查坟地时出现的,说不定坟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静云道:“而且一路走来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村子里热闹非凡,然而大部分都是老人,不仅仅女性稀少连十几岁的孩子也没见到,多数都是青壮年和精神极了的老人,就一个在山上的需要种地的村子而言这是一个极其不正常不合理的现象。 加之这座宅邸。静云在此将视线投向湖面,回廊雕梁画栋,不像是竹林里的建筑,更像是南方富豪会造的住所,更别提他们一路走来几乎没有见到一个下人。 “我……” “云流和顾入江晚些去坟地查看,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易炎抢了话头,又一挥手收起了符箓,半点不给反悔更改的余地。 静云还想和云流交代点什么,谁知易炎拉着他就走强硬得让人奇怪。 大师兄踉跄两步才跟上了自家师弟。 云流撵着自己只摸到了师兄衣袖的指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两人关系很好是不是。”顾入江忽然开口,声音在云流耳边炸开,吓得少年往旁边让了一步,这才发现顾入江故意弯下腰来和他对话,眼睛里闪着湖面亮起的光,看上去稍显呆滞,却又奇怪地兴奋。 “师兄弟间总是关系好些的。” “那可不一定。”顾入江道,语重心长拍了拍云流肩膀,“静云或许把易炎当个正常男人看,但是易炎或许还把静云看做是带大他的那个兄长。” 云流皱眉:“有何区别?” 顾入江:“区别就在他们……你师尊最终留下的遗言上了。” 冷风刮过,云流再去看顾入江,对方已经走远了,似乎是怕那个小孩再醒过来朝着他哭似得,跑得快极了。 云流歪了歪头忽然觉得不对,师尊……不是在闭关么? “你走慢些。”静云手腕被拽得生疼,也不知道易炎发的什么疯,一言不发就拉着他往住处走,浑身上下像是竖起了一层刺,直到把人甩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怎么了?” 静云差点被门槛绊上一跤,好容易站稳缓过劲来,就发现易炎站得离他极近,几乎贴在一块。 “谁给你的。” “什么?” “我说这个耳坠是谁给你的。” 静云下意识伸手去捏那块白玉,易炎单手就抓住了静云手腕把人两手扣在一块,竟是直接伸手就要扯下那个玉坠。 静云本就被他捏得疼,这一拉扯才发现伤口早就已经长好,和白玉的银针长合在了一起,眼下被易炎一拽只觉得是要把皮肉拉扯开一般疼,但是远不止这些,似乎在易炎拉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兴奋得在丹田里翻滚,冰冷气息席卷过浑身筋脉,静云差点就以为自己要冒出寒气来。 “易炎!”啪的一声,静云手腕上多了三道红痕,而易炎的手被打开,发出一声脆响,“好好说话。有点君子端方的样子吗?这样哪个会喜……” 静云一时间嘴没刹住车,说到半途看看停住,咬着牙把最后几个音节吞了回去。 “哪个会怎样?” 静云愣愣看着自己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二师弟,对着那张不知为何看上去愠怒又不敢直说的脸,忽然就泄了气。他说不出喜欢这两个字。不仅仅是因为在那些有的没的不知真假的梦里,他和云流或许有过关系,更是因为静云知道自己永远配不上这个天之骄子。 喜欢这句话说来简单,可更多的是往后的日子,修仙之人年岁漫长,更多的一闭关就不知世事变迁几何,等到易炎有哪天臻至大乘,甚至飞升,自己可能早就命数将尽,只能仰望了。 “这只是一位……送的谢礼。”静云把陌生人这几个字吞了回去。 “谢礼。”易炎讽笑道:“你管那家伙送的东西叫谢礼。对着我却连喜欢二字都讲不出来么?大、师、兄。” 易炎咬牙切齿地叫他,那三个听了数十年的字陡然变了意味。静云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不说就没人看得出来,修为没什么精进,自欺欺人的本是倒是一天比一天精深。”易炎凑得近了,静云甚至能闻见对方身上干燥的气味,不同于小时候刚入山时的青涩,也不同于得知师尊闭关不出时的疏离,更多的是一种成年男性的侵略性,这是静云从前午夜梦回陡然惊醒时曾经渴望却从没得到过的。易炎低头的时候静云甚至能看见对方发间散着的光泽和瞳仁里倒影出的自己,“这么多年了。如不是奉师尊遗命……” 然而静云没能听见后面半句话。 他几乎是屏息凝神将整个人都贴在墙上试图躲过易炎越靠越近的躯体,整个人都是傻的,耳内嗡鸣不断,到最终甚至听见了窗外湖底冒出的咕嘟声,终结于一声巨响。 然而这似乎并不是静云的错觉,因为他看见头顶红砖绿瓦簌簌落灰,好像整个回廊都晃动起来,易炎也直接贴了上来,那只常年握剑的宽大手掌按在了他头上,硬是将静云整个人按在了怀里。 猛然被温热拥了满怀,静云只觉得对方肩骨撞得自己鼻尖生疼,随即血腥味和独特的腥气弥漫上来,几乎是近在咫尺。 大片阴影罩下,静云下意识看向窗外,只见之前还风平浪静的深潭席卷起巨浪,水滴翻涌成雾,竟然组成了一个四手三脚的怪物! 那只奇怪的东西头、身均是圆滚滚的形状,活像是两颗一大一小被拼凑起来的雪球,四手三脚如胀大藕节层层堆积,勉强向前爬动起来,张嘴时静云错以为自己听见了婴孩啼哭,可满天水雾从中喷涌而出,风几乎吹跑窗户吹散整扇木门,呜呜声不绝于耳,那种尖锐哭声也被压了下去。 静云几度开口想说话,每每都被水雾闷住口鼻无法呼吸。 易炎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他周身灵力暴涨,几乎形成一层滚烫热膜,奈何水汽太重,易炎甚至听见风声中如冷水下热油的刺啦声。 “易……易炎!借我点!” 静云艰难仰头在二师弟耳边吼出这一句话,随即自己耳边反倒先一步传来热意,一股灵力从中流出,静云甚至觉得自己方才被易炎扯出来的细小伤口都愈合了。 灵力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从几天前就开始枯竭的丹田终于得到了令人欣喜的滋润,不同于易炎饮鸩止渴的那些灵力,现在更像是天河倒灌如干裂大地,静云甚至在自己舌尖尝到了一点甘甜的味道。他伸出手微微眯着眼试图集中精力去控制水流和雾气的流动方向。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瞬间,后腰逐渐发烫,灵力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拉扯,最终潺潺流出,覆盖在易炎的灵力之上。 这与那次蛟妖对战时几乎相同的境遇不得不让易炎多想,他试图看清静云是如何动用灵力,抽干周围的,却在抬眼时只能看见静云欣喜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白皙面容下逐渐显露出的青白血管。 水雾的风逐渐止歇,那只四手三脚的奇怪东西也不知何时爬走,静云甚至能感知到不远处建筑物的颤抖,但他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景象上,倒灌入房间的水雾被全部停驻空中,几乎将整个房间灌满而不溢出。两人就如同身处水底,甚至能看见被席卷上岸的砂石缓慢下沉。 “.…..我——” 有所突破还未出口,静云忽觉指尖一凉,刺骨潭水兜头落下,灵力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一样,方才所有的壮举和精准控制都如昙花一现,留下的只有疲惫和陡然袭上心头的冷意。 易炎和静云被浇了满头满脸,却也顾不上太多,那东西太过诡异,乍看之下是从深潭里冒出来的,但是易炎一眼看出这和静云、云流在村口看到过的奇怪雾气组成的东西来自同源。 热流在奔跑中烘干了二人身上衣物,那只巨大的畸形怪物已在方才掠出去几十米远,此时那四只肥胖得几乎看不出关节的手臂正用力撼动柴房禁闭的木门,如果静云没听错,里面还有小孩的哭声。 易炎反手拔剑,劈开一条水雾蒸腾的路来,轰然断了怪物一条胳膊,那只怪物口中顿时发出凄厉惨嚎,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用力啼哭,尖锐凄厉,这一声悠长震天,易炎觉得耳膜生疼,离得更近些试图往柴房里去的静云更是感觉元神震荡,耳鼻间几乎喷出血沫,他用力撞开木门,里面两个孩子正抱在一起蹲在一口棺材前哭喊。 静云伸手去抓,谁知那本应该在房间里好好睡着的二狗嚎得更响了,小手死扣着面前棺材架子不放。 这回静云终于从那口齿不清的小儿口中听出了他在嚎什么,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没有一个人听懂他哭的是什么。 这孩子居然缺了半截舌头! 大张着的嘴里牙齿掉了两颗本应该是憨态可爱的幼儿,可那节红舌比常人生生短了一半,涎水顺着几乎撕裂的嘴角留下,舌苔截面从中探出,那不是被人割断的样子,截面反而光滑整齐,甚至有细小凸起的味蕾,显然是天生短少了半截。 “妈妈——我要妈妈——” 竹生抱着静云的胳膊嘴也张不开哭也哭不出,只知道直愣愣盯着门外的怪物,看上去是被吓傻了,可谁知原本已经转过身的水雾听见二狗更加清晰的嚎叫,反倒是顾不上被砍下的另一条腿,在烈焰中一瘪嘴也重新哭了起来,内容更加诡异。 静云捂着出血的耳朵勉强听见了一句尾调,更快的是易炎的流火剑,剑尖横挥而出,将那只东西斩成两半不说,一道将整只怪物掀飞出去,噗地一声落入潭水,只余袅袅青烟。 “.…..”静云好半晌没从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当他视线重新聚焦,能勉强克服耳鸣听见声音的时候,易炎正捧着他的脸,十指捂着流血不止的耳朵喊他大师兄,“.…..呃——” 疼痛后知后觉漫上来,心跳声咚咚响在耳边,翻滚的血气和灵魂都似乎在这一秒被温暖干燥的手指平歇下去。 不等易炎放开,静云反手抓住了易炎的手腕急急问他:“你刚才听到那鬼婴在哭什么了吗?” “鬼婴?”易炎一剑把人砍飞了都没发现自己砍了的是什么,被静云点出才发现方才那东西确实有些像畸形的婴儿,“没有。” 静云一手拎起还上气不接下气的二狗怼在易炎面前:“鬼婴,和这家伙哭的是一样的。”抹干鼻尖血迹,静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拉着易炎来到棺材前,手下用力推开了还未钉上钉子的棺盖,腐朽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里头赫然躺着一具身穿嫁衣的女子尸体,红妆未卸,花黄仍在,凤冠霞帔一件不少,正是嫁来雾村却消失不见的小花! “我听见鬼婴和这孩子一同哭喊母亲,他还扒着棺材不放就觉得有蹊跷,果然不出所料是——” 话说到一半,静云本想向前一步,却被谁拉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从方才出房间开始他就拉着易炎的手没放开,直到击退鬼婴,自己又主动牵着易炎的手腕,易炎手背被自己打出来的红印还没消下去,与自己手腕上的三道划痕可谓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