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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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年,在基地的所见所闻仍然不时出现在黄桃的梦魇。亲眼目睹梅自寒浑身伤痕,高烧不退,蜷缩在被子里呓语的画面是她前半生最惊惧的记忆。从她去照顾梅自寒的第一晚,一直到梅自寒痊愈,那个alpha始终没有出现。她因此以为这是噩梦的结束,但没想到它其实仅仅只是个开始。从结果反推过程,谁都能猜到之后在基地的那几个月里发生过什么。她恨自己竟没有发现端倪,她的迟钝或许就是将梅自寒推下悬崖的最后一双手。她太清楚梅自寒是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个人有心想欺负他,他只有落到被敲骨吸髓的下场。梅自寒又一向心软,黄桃甚至能猜到他会如何找到千万个理由说服自己留下这个无辜的生命,即便这是强奸犯的孩子。梅自寒前去朱庇特星访学的决定做得异常匆忙,就连她都是到了出发前几天才听说。这些古怪的行径如今都找到了缘由,梅自寒甚至愿意为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远走他乡。 余林涛替她做了她想做的。她的所有愤怒随着余林涛手里盘子一起砸在了地上,胸腔中汹涌的情绪也燃烧殆尽。天道不公,不光让最好的人受最屈辱的对待,还要将他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公之于众,供看客冷漠刻薄地再次咀嚼他的伤痛。黄桃安排了一个和余林涛要好的师弟今晚留下陪护,打发其他人该回哪回哪。人来人往的病房安静下来,一直在病床上僵直着的余林涛反而先开口安慰起她。他说那些人口中的自由演讲其实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说一些他们想听的话,重复强化那些荒谬的偏见。他们自知观点经不起辩驳,所以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他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被打断无数次。最后是台上的人先出言侮辱,他才动的手。这根本不是什么自由演讲,是群体暴政。他又说食堂里有监控录像,当时也有收餐工作人员在,他最多就是被打一顿,不会被怎么样的。他最后又问:“师姐,梅师兄是不是真的在基地里被人欺负了。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天黑了。吃过晚饭,晚班医生来查房。余林涛吃了两粒止痛药先睡了,留下夜间陪床的师弟来替黄桃。她这时才看到梅自寒下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现在只感到非常疲惫。余林涛只是看着老成,内心还冲动幼稚得很。当了几十年好学生,他太过真诚地相信所有人都会愿意站在科学与合理的这边。处分,留校察看,或是退学,他对校内斗殴将会面临什么一无所知。从病房出来,她觉得实在打不起精神面对周遭的人,尤其不知道如何面对梅自寒。她想了想,给梅自寒发了信息,和他说她今晚在医院,如果不是特别着急,他们明早再联系。 没打听到太多想要的信息,反倒发现师弟师妹一个两个的都在医院。梅自寒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最担忧的一种可能难道还是发生了吗。爆炸那天的单日辐射剂量或许比公开数值更高,泄露初期表现于消化系统的前驱期症状如果没有引起重视,经过两周的潜伏期,现在就到了全身症状集中爆发的急性期,受损器官可能出现致命的功能障碍。梅自寒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现在夜已深了,不合适再打扰杨鸣。但他今晚是睡不着了,梅自寒打开学校内网。没有找到急性辐射综合征的讨论,他看到论坛第一页上铺天盖地的自己的名字。 梅时雨最近刚长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颗乳牙,拿到什么玩具都想放进嘴里,晚上也睡不安稳。梅自寒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出牙环,想着明天要和科琳说可以增加半流质辅食了。梅时雨哭闹了一阵,又自己玩了一会儿出牙环,梅自寒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梅自寒抱着孩子坐回电脑前,这一夜的时间,他已经看完了学校里的人对他的议论。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叫了三十多年的名字如此陌生,众人谈论的似乎是与他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觉得他能卖身求荣,梅自寒只觉得无法理解。他从没觉得自己对同性或是异性存在过什么吸引力,身材样貌平平无奇,性格上也不善交际,他就像马尔斯星上任何一个普通的beta. 如果他真的拥有传说中那样的魅力,张开双腿应有尽有,也不至于单身至今。褚屿之所以和他上床,不过是因为在封闭的基地里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而已,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特别。不过他确实获得了一个好处,梅自寒看着梅时雨熟睡的侧脸,褚屿给了他这个梦寐以求的孩子。但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有生育能力,大可以来朱庇特星挑一个好的精子银行。按照朱庇特星的匿名捐赠规定,他和捐赠者之间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联系。梅自寒想,这不知能省去多少伤心事。 梅自寒十八岁来到中央大学,不同时期结交的朋友聚了又散,唯有他始终留在原地,仿佛是某种证明时光永恒的标志物。中央大学像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在这里度过一生。即便是这样情深意重,或许也终有一别。如果以未婚先孕指控他私生活不检点,他承认。但梅自寒从没觉得他有向所有人公开私生活的义务。他的离别之日可能已经来临,命运正在催促他前往人生的下一个路口。梅自寒关上电脑,把梅时雨抱回房间的床上。他还没想好离开中央大学之后要做什么。等冰湖城的项目结束,他想先回去一趟看望父母。梅时雨出生了这么久,该带她见爷爷奶奶了。之后再投投其他行星的研究所,朱庇特星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或是问问同行业的朋友,留意一下工业界的机会。实在不行还能子承父业。上一次回家,妈妈和他抱怨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家乡,小学老师越来越难招了,学校甚至还来问过她能不能返聘回来代一阵子课,实在是缺老师。或许这样也不错,一家人能安稳地生活在一起,梅时雨会像他自己小时候那样长大。其实还有这么多条路可以走,梅自寒想,他都能一个人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了,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他感觉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自己像是一只剪断了线的风筝,风将他吹向哪里,他就去哪里。面前的未知令他害怕,但又令他兴奋。那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