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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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黄桃同梅自寒打了一个漫长的视频电话,把中央大学近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她从一开始就反对杨鸣向梅自寒隐瞒一切的做法。梅自寒不是三岁小孩,即便出于善意,也不能剥夺他处置个人事务的权利。而且信息澄清也有很强的时效性,拖的时间越久,他的处境就越被动。黄桃隐隐觉得在这件事上,杨鸣并不认可梅自寒的决定,他替梅自寒回避相关的公共讨论,因为他也从心底里觉得男人怀孕生子是极不光彩的事。在性爱中雌伏人下,像个女人一样生儿育女,无一不在消解他认为本该是与生俱来的男子气概,即便是相识十几年的情谊也无法消弭理念的冲突。这令黄桃有些难过,她只觉得有的男beta天生能够生育,就像人天生有高矮胖瘦,是自然的生理功能。梅自寒只是想留下自己的孩子,这怎么会是他的错。况且他的女儿又这么可爱。梅时雨今天不上日托,早上起来喝了奶粉,正等着科琳做蛋黄泥,梅自寒把她抱来和黄桃打招呼。镜头前的小婴儿坐在梅自寒的腿上,藕节一样的小手拍打着桌面,见了人就笑,黄桃的心都要化了,没有人会不喜欢白白嫩嫩还圆滚滚的小西瓜。梅自寒将她养得很好,黄桃从不怀疑他能做个最完美的爸爸。尽管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他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相爱的伴侣,而不是被迫成为单身父亲。这个她曾喜欢过的人,比她想象中更加勇敢坚韧。黄桃感觉自己又要哭了。她关了摄像头,和梅自寒说有之后新的进展,他们再随时联系。 有黄桃帮自己盯着,梅自寒没再关注过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找齐了与当年基地项目相关的资料,他这几天在重新写材料。褚屿与爆炸案之间并不只有连带责任关系这么简单,梅自寒已然能够确定。而褚屿最近确实也陷入了一些麻烦,他现在是这场危机的头号靶子。太过显赫的出身,太过年轻的资历,以空降之姿进入萨图尔努斯军事基地,行使超越职级的权力。在极短的驻外时期搞了一堆风光的政绩,实则纰漏百出,置数千万马尔斯公民的生命于不顾。简直要素俱全。尽管梅自寒也不知道褚屿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很清楚,近些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数十条罪状并不都是真实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项目中是否存在程序违规。在过去,有些话他不便直言,毕竟他早晚要回中央大学,之前准备的材料仅着重于自证。但现在就没什么顾忌了。这并不是为褚屿申辩,梅自寒想,他只是觉得褚屿不应该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承担责任。装订好这份冗长的材料,梅自寒在里面夹上自己的辞职信,打包寄送给王述,请她帮自己挑选一个适合的时机提交给学校。毕竟师生一场,当年是王述将他招进来。如今他要离开,也该让王述先知道。 一边处理工作,梅自寒一边抽空见了几个家政工,又去了一趟医院复诊。辞职信刚刚寄出,尚未收到回复,理论上说他仍然是来自中央大学的访问学者。永冻湖科考出发在即,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此时退出。科琳在梅自寒家工作了快五个月,他们彼此间已经很信任。梅时雨现在每周去三天日托,在梅自寒外出期间,其余的时间只能全靠她照顾。担心这样的安排会让她负担太重,梅自寒又请了一位临时家政工,并且付给她额外的报酬。不过科琳没收,只说褚屿临走前都已经交代过了,工钱也已结清。梅自寒心中五味杂陈。褚屿无法赶在他出发前回来,他在事故发生之初就已经有所预料。如果褚屿从此后再也不来,就像当年在基地时那样不辞而别,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他好像永远也猜不到褚屿在想什么,梅自寒想,临走前还要作一番安排,倒是会在这些小事上给他留一些莫名其妙的念想。 中央大学公布了西区食堂斗殴事件的处理决定。事件描述措辞上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一人挨了一个警告处分,两年内不再有其他违纪可以申请撤销记录。这件事似乎是个转机,从这之后,事态越发明朗。黄桃每天都和梅自寒通一个电话,絮絮叨叨地和他讲些校内最新信息。她发现近来关于梅自寒的谣言平息了不少,一些过于明显的恶意揣测已经得到澄清。马尔斯首都新区核电站泄露事故评定结果为四级,周围居民受到的辐射剂量相当于一次胸部X光照射。等下个月场内清理工作结束,大学城就要复课了,学期考试仍按原计划进行。梅自寒最初还会认真听她的讲述,后来发现她一说起这些事就会兴奋地讲个没完。或许是前段时间过得太压抑,现在难得这么开心,梅自寒没有打断她。梅自寒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产后抑郁症状,他之所以去精神科复诊,为的是睡眠问题。他一面和电话里一句不停的黄桃闲聊,一面动手整理房间。他重新铺过了床,试图把它恢复到失眠以前的状态,医生说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会对他有所帮助。 环境改造对梅自寒来说确实成效显着。直到夜里褚屿推开卧室的门,梅自寒也没有醒来。他第二天就要出发去永冻湖了,客厅里堆着他的背包。还好是赶上了,褚屿想,没枉费他之前的千辛万苦。房间里开着一盏星星形的小夜灯,梅时雨躺在睡袋里露出圆圆的小脸,梅自寒裹着薄毯,怀里抱着褚屿的枕头,蜷缩着身体,好像就只有一团。褚屿的心突然变得有些柔软。前一阵的焦头烂额四散而去,心头只剩无限平静。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另一个小小世界,灯下酣睡的娇妻幼子像个遥远而绮丽的梦,轻柔地钩住他的衣角。褚屿过去未曾追寻过的世俗的幸福如今触手可及,越多看一眼,就越深陷其中。 梅自寒做了一个关于大海的梦。梦里的他全身被海水浸湿,长出了鱼一般的鳃,从此能永远生活在水底。但是海底火山骤然喷发,滚烫的岩浆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热量,他在沸腾的海水里几近窒息。梅自寒满头大汗地醒来,身后的热源紧贴着他的后背,身体也被一双手臂禁锢着动弹不得。他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与褚屿突然出现在床上相比,变成人鱼的梦似乎还更真实一些。感受到怀中人的动静,褚屿也醒了。窗帘外天光熹微,梅时雨还在睡着,褚屿压低声音问他早上想吃什么。梅自寒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的东西。褚屿离开了太久,只剩下枕头上还有最后一点残存的信息素。海潮的气息也是睡眠环境模拟的一部分,这两晚他把脸埋在枕头中,才得以安然入眠。如今当事人就在身边,如同发情期omega的筑巢行为全暴露在对方眼下,人赃俱获。而他是个beta,没有哪种天然的生理现象能为他的行为做出解释。梅自寒羞耻得无地自容,褚屿却没什么反应。梅自寒原以为自己没被发现,暗自松了一口气。直到他们吃过早饭,梅自寒看着褚屿把一个小瓶放进自己的背包,万分善解人意地同他说枕头不方便携带,如果想要了,就把信息素提取液喷在床上,比抱着他的枕头效果还要更好。 褚屿并不为梅自寒的行为感到意外,他一早就知道梅自寒有多迷恋自己。不过这回又获得了一次新的确认,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梅自寒就做出一副清纯羞涩的样子勾引自己。虽然现在看来清纯羞涩都是真的,褚屿想,但他确实有被勾引到。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梅自寒白天在基地里为他工作,晚上在床上为他服务。虽然只是个beta,操熟了之后也不比omega差。褚屿承认那时只当梅自寒是个难得一见的贴心床伴,倾慕的眼神会让他看起来更诱人,用什么姿势都肯做,听话得很。但他没想到梅自寒用情至深。愿意承受孕产之苦,独自一人生下他的孩子已在他意料之外。而这一回,他甚至愿意为自己舍弃事业。怎么会有这么傻的beta?褚屿想。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人查到梅自寒的头上。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人如此一心一意地深爱着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褚屿的心里难以抑制地涌上一阵温柔。这么傻的beta,要是遇上哪个不安好心的alpha,保准被骗得裤子都不剩。褚屿想,既然这样,还是由他勉为其难地收下好了。 车开到研究所的大楼下,时间已经有些迟。梅时雨早上闹了一阵,既不肯喝奶,也不肯吃土豆泥。梅自寒哄不住她,只得带她一起上车。褚屿帮梅自寒背好行装,抱着孩子给他送行。被亲过脸颊,梅自寒的怀里又被塞进一个熟悉的信封。信封背面是他几天前亲手粘好的封口,这是他的辞职信。梅自寒心里一惊,这个早该置于王述案头的东西,怎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好好收着,“他听见褚屿郑重其事地说,”这样的东西不要随便乱写。在野外保重好身体,我和孩子都在家等你。”